第三十七章 夜夢
林銳到很晚才回來,身上帶著煙味,似乎非常疲憊。 沈夜已經睡著了,在林銳躺上床的時候他被驚醒,他想試著往林銳身旁靠一靠,但林銳沒說話。 在主人疲憊的時候不要打擾他,這是沈夜受到的無數種教育之一,他沉默著,在一片漆黑的夜里緩緩入眠。 。 他在朦朧的睡意當中醒來,近來他養成了一個習慣,睡覺的時候總喜歡將自己半張臉埋在被子里。 溫暖的氣息覆蓋在臉上,鼻子能呼吸到林銳的味道,他為此著迷。 但他卻從一片冰冷的寒意中蘇醒,他睜開眼睛。 椰子林。 夜晚。 天空是一輪彎月,遠處是大西洋微咸的海風。棕櫚樹高聳指向天空,地上是柔軟的沙子。 他的腳趾從沙子上擦過,柔軟的砂礫從腳趾縫里掉出來。 潮濕溫熱,與東亞北方的寒冷干燥毫不相同。 怎么回事?他搞不清楚,伸手看自己的身體,赤裸的身體上爬著鞭痕,乳環上空無一物。 沒有鈴鐺。 他有些顫抖的將自己的手撫摸上項圈,上頭原本墜著的銅片突然消失,只有一根牽引鏈掛著。手上熟悉的觸感失去,唯一摸到的,是鎖骨下方那串數字。 B516027. 他被烙印在身體上的名字。 “喲,小奴隸想什么呢?”有笑嘻嘻的聲音傳來,他的身后站著一個年輕的先生,穿著一身白西裝,雙手插在口袋里。他立即跪好,但并沒有跟其他奴隸一樣恭順的對方的鞋尖,而是茫然的向四周望過去。 主人呢? 他為什么在這里? 柔軟的毛絨地毯、白色的大狗格薩利、窗外正在開出小花的樹枝…… 那些記憶如此清晰,以至于他雖然常常懷疑記憶的準確性,卻也對此無法否認。 “在發呆?”先生的語氣變得有些冰冷了,他茫然的抬起頭,發出了一個音節:“啊?!?/br> 沒有問好,沒有行禮,只是茫然而混亂的一聲啊。 “看來有的奴隸的確缺乏管教了?!睂Ψ綊佅乱痪湓?,念叨了一下他的編號,轉身離開。他跪在原地,看著遠方登塔的燈光掃過,在海面上留下一片波光。 為什么…… 他想不懂,想不明白,他全身只剩下控制不住的戰栗。 他連項圈下的標牌都失去了!他是被扔回來了嗎? 在睡夢里,被主人,扔掉了? 可是……可是沈夜還有用啊。 他發出一聲無聲的嘶啞,想要試圖往前爬,去找他的主人。他想跟林銳解釋,自己還沒玩壞,還能cao很久,他不喜歡了可以給客人,客人嫌棄了可以給狗。他不想離開那個家。 實在不行,他想死在林銳的身邊。 如果可以有墓碑的話,上面寫一行字:林銳的狗。 這是他最后的奢求。 可他的前路被一個人影阻斷了。 來人穿著靴子,這是島上調教師的統一制式,上頭的牟釘在月光下閃爍著光。 “你想爬哪兒去?我是該夸你學會自己走了嗎?”對方的聲音冰冷,帶著一貫的嘲諷、輕蔑和侮辱,他抬起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中年歐洲人,頭發一絲不茍的向后梳,身旁立著一條德國牧羊犬。 艾爾克。 他的眼神中充滿了震驚和恐懼,迅速的低下了頭,他在人面前如同條件反射一樣變成了一只卑微的蟲,然后聽見艾爾克呼喚他的名字。 “27?!?/br> 不是沈夜。 甚至不是阿瞳。 他已經來不及思考為什么艾爾克還活著,那場對于艾爾克的刑罰仿佛他人生當中一場詭異迷夢,而跟林銳在一起的時光,似乎也在那段夢中,隨著海風一起上下漂浮。 “連人都不喊了,該不會是真的瘋了吧?!鞍瑺柨藥е爸S,一腳踢在他的臉上。 27被踹的翻滾在地上,腦袋里傳來的巨大眩暈,和鼻腔里滲出的血讓他對當下總算有一點清醒,他連忙跪好,抬頭看著艾爾克,問出了他最為困惑的問題:“主人呢……” 他的主人到哪里去了? 他是個笨蛋,可能會迷路,會把主人給的東西搞丟,但艾爾克是調教師,他很聰明,會知道的。 27此刻最大的期待是,艾爾克把他拽到主人面前認罪,主人用鞭子教訓他把項圈上的銅片丟掉。 主人會怎么懲罰他都行,他可以道歉,然后再想辦法討主人的喜歡。 可是。 艾爾克錯愕的笑了一聲,笑聲從齒縫中穿出來:“看來是真瘋了,居然覺得自己有主人?!?/br> “啊?!?7頓住了,他不可置信的看著艾爾克:“奴隸被……主人扔掉了?” 他想問艾爾克是否還有回旋的余地,興許夫人想養一條聽話的狗呢?可艾爾克卻給了他一個更加可怕的回答。 “扔掉?你什么時候被人要過?” 艾爾克的眼睛像是深不見底的海水,吞噬了一切。 “要、要要過?!?7開始結巴,他嘗試笨拙的解釋:“買走了,夏天的時候,主人來了,然后……然后快到秋天把奴隸買走了,他叫奴隸阿瞳,給阿瞳帶鈴鐺……有的,有主人的?!?/br> 碎裂的語句仿佛散碎的拼圖,在試圖拼出一個完整的故事。 “現在就是夏天?!卑瑺柨损堄信d趣的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好笑的小丑:“那你告訴我,你主人叫什么名字?” “林銳,叫、叫林銳,奴隸還會寫他的名字?!?7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在沙子上勾出幾個字母,艾爾克還在揶揄的笑他:不錯啊,學會寫字了。然后討好的讓艾爾克去看:“林銳,住在那里,那里?!?/br> 他指著遠處大樓的高處,最頂層是幾個豪華套房,他記得他的主人是住在那兒的尊貴客人。 他賠著笑,小心翼翼的期待著什么,他的主人比艾爾克強,就算他被艾爾克帶走了,主人也會來找他,他不怕。 他不會害怕。 “那里現在沒有亞洲客人,島上也從來沒有叫林銳的人?!卑瑺柨溯p輕笑了一聲,他看見面前奴隸眼睛里還閃爍著光,又重復了一句:“你是個傻子,總是容易幻想,你知道,我是不會騙你的?!?/br> 要放在平時,這句話對他有奇效。 不管是怎樣的認知都會被扭轉,哪怕讓他記得太陽是藍的,海水是紅的。他也只會點點頭,覺得多半是自己腦子有了什么毛病。 而現在,他居然還往前跪了一步,輕輕的弓著背,不斷的重復:“有,有的,奴隸記得很清楚,他黑色的頭發,眼睛很圓,年紀不大,長得好看脾氣也好,他還是碩士,讀了很多書,很聰明……” “你能被這么好的主人買走?”艾爾克在嘲諷他。 他沒有聽出來,只是點頭:“嗯?!?/br> “看來你是不看到真相不死心?!卑瑺柨藨蛑o的笑著:“不過也沒關系,我倒是很高興陪你去做一次夢,走吧,我帶你去看看?!?/br> “謝謝您?!?7誠懇的致謝,叼起牽引鏈交付到艾爾克手上。 這是他第一次這么期待跟著艾爾克走,他要去那個燈火璀璨的酒店里,找他最喜歡的主人。 電梯緩緩上升,他聽著機器的轟鳴,心跳變快了。 他像一只犬類一樣爬行,像犬類一樣嗅著四處的味道。林銳的氣味若有若無,他仔細的追尋那些味道。 艾爾克帶他站在了那扇熟悉的房門前,輕輕的敲門,里面沒有回應。 “你看,沒有人?!卑瑺柨穗y得的有耐心,看著他的眼睛從期待到茫然。 “主人不在嗎?”他往前爬了一點兒,伏在門上,這其實是很沒規矩的一件事,但他現在并不記得太多規矩。 主人不在也有可能,畢竟主人總是要到處玩兒的,他可以在這里等。 艾爾克只是冷笑了一聲,拿出通用門卡,刷開了房門。 大門打開,紅色的地毯盤繞著荊棘,他爬了進去,只有月光從窗邊垂下來。 沒有人。 不是現在沒有,而是從沒有過。 干凈整潔的沙發失去了偶爾搭著的外套,擺放整齊的茶幾少了那些看起來就很復雜的書,那些玩具、跳蛋、木馬、在窗戶旁邊的狗窩。 都沒有了。 仿佛沒有人來過。 27愣在那里,歪了歪頭。他搞不懂這是為什么,只能喃喃的喊著:“主人……” 他想主人來告訴他答案,他太笨了,不知道這一切為什么會這樣。 主人呢? “跟你說了,沒有人?!卑瑺柨苏驹谒纳砗?,拽了拽他脖子上的牽引鏈。27僵硬的回過頭,他的大腦仿佛僵死,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有什么情緒,只能感覺到有水漬從眼睛里流出來。 “是不是……是不是27走錯了?”27用顫抖的聲音詢問艾爾克,他想去抓艾爾克的褲腿,但艾爾克退一步讓開了:“別碰,臟東西?!?/br> 他瑟縮的收回手,腦子里那個永遠溫柔的笑臉明明印刻在記憶里,但此刻為什么顯得那么模糊:“27很笨的,可能記錯房間了,先生,求您了,讓27去看一眼好不好……” 他嗚咽著,聲音顫抖,盡可能的懇求。 艾爾克通常不會答應他,這種麻煩事,想都不用想。 但他卻說了好。 皮靴離開了房間,拽著他的牽引鏈在漫長的走廊里爬,頂樓的客房不多,他帶著27以詢問服務評價的理由一間一間敲門,大部分都沒有人。 剩下有三個白人,一個黑人,還有一個拉丁裔。 都不是林銳。 都不是。 最后一扇門關閉時,27聽到里面奴隸傳來嬌滴滴的聲音:“主人快來上奴隸?!?/br> 然后就是男人輕輕的笑聲。 他也這么邀請過林銳,林銳也這么笑過,他也是一個私寵的。 “看來是你出現幻覺了?!鞍瑺柨溯p輕拋下一個篤定的論斷:“你本來就有點瘋,看來現在瘋的更厲害了?!?/br> “奴隸……奴隸出現幻覺了?”他還在喃喃自語的遲疑著,他是一個很笨的奴隸,喜歡幻想、喜歡有不切實際的認知,他總希望有人來買走他…… 是不是因為這種想法太強烈,所以才產生了這么荒誕的幻覺? “你是B級,還是被退過貨的B級?!卑瑺柨说穆曇舯淇隙ǎ骸澳阌X得,有什么先生會買這種東西?” 他的眼神有些發空:“沒……沒有……” “看來你是徹底沒什么用了?!卑瑺柨藥缀鯚o不可惜的嘆口氣:“就算拿去當廁所,也沒人會用一個滿腦子幻覺的奴隸?!?/br> 他抬起頭,靜靜的看著柔軟的地面。 地上的荊棘一路蔓延,沒有盡頭,手指摸上去柔軟,看起來卻無比尖銳。 他眼中有淚水不停的流下來,但他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難過,一切東西仿佛玻璃杯從高處跌落,碎成了碎片,而且毫無用處。 “主人叫……叫林銳?!彼虉痰哪钪?,他還記得腦海里的那個影子:“奴隸……奴隸有主人,叫林銳?!?/br> “你沒有主人?!卑瑺柨税欀碱^重復,他有些厭煩了。 “有主人,叫林銳,奴隸……奴隸要去找主人,奴隸去找……”他輕聲的念著,想爬向其他地方,他似乎將獨自行走的勇氣給撿了回來,他要去找他的主人。 “你沒有,你配不上,你沒有主人?!卑瑺柨说穆曇魢烂C了起來:“你只是一個沒用的廢物,你應該被廢棄掉扔到實驗所里去?!?/br> “有的??!” 27突然吼出了聲。 艾爾克震驚在他的面前,沒有人見過一貫溫馴而膽小的27這樣大吼。 “奴隸有!他叫林銳!我是林銳的奴隸!”他幾乎歇斯底里的喊了起來,像是要為這個世界證明著什么:“奴隸有主人,主人不會不要奴隸的,不會的!” 他從來沒有用過這么大聲的力氣說話,他全身發動,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別的什么。 “不會的……不會……” 像是在敘述一個魔咒。 像是在地獄之下祈禱那只將他拉離大海的手。 他被人扇了一個耳光,臉上浮現出可怕的巴掌印,但他還在哭,歇斯底里的哭,不停的抱著人喊:“帶奴隸去找主人好不好,奴隸想要主人,奴隸想找主人,他叫林銳……他叫林銳……” 羔羊祈禱上帝不要拋棄他。 落葉在哀求樹枝不要顫抖。 他的大腦一片渾噩,腦中只剩下那個溫柔的影子。 而他抬起頭,在朦朧的淚眼中發現對面站著的并不是艾爾克,而是一個穿著白色長跑的影子。 他有著熟悉的臉龐,戴著一副無框眼鏡。 “你沒有主人?!彼恼Z氣冷清而悲傷,巨大的悲哀藏在平靜的面容之下。 海風吹動他的衣服和發梢,他像水晶一樣干凈,也像水晶一樣脆弱。 “你沒有主人了?!彼皖^看著27,在這一瞬間,27認出了這個人的面容。 “沈夜……” 不知道是誰在呼喚誰,他與對方就這樣對視著。 “你終究會老,會弄臟,會變得無趣?!鄙蛞沟穆曇魝鱽恚骸八偸且⑵奚?,成家立業?!?/br> “男孩長大了,他的玩具都會被放進柜子里。就像塑料小人會失去他的司令官,令人不齒的性玩具也會失去他的主人?!?/br> “我可以……我可以待客,我很會伺候客人……我還有用……” “你有什么用呢?” “主人總會有客人要照顧……實在不行,主人或許也會養狗……” “你有什么用呢?” “……” “……” “那主人不要我了,可以讓我死在他身邊嗎?” “……” “我想下輩子當主人的狗,沒人不喜歡狗,對嗎?” “……” “如果我聰明一點就好了,或許還能在其他地方幫上主人的忙?!?/br> “……” “你幫幫我,好不好,你也不想被主人拋掉的,求求你了?!?/br> 他們在對話,不知道誰在問,誰在答。 有誰在無邊際的海水當中哭嗎? 他在不受控制的痛哭當中清醒過來,夜很沉,月光從剛落地窗外撒下來,在地上照出影子。 他躺在柔軟的床里,耳邊只有兩根按摩棒嗡嗡的響,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項圈——下頭的銅片還在,動作引起了鈴鐺輕輕的聲音。 他聞到了林銳的氣息,轉過頭,那個溫柔的人正疲倦的睡著,皺緊了眉頭,不知道夢到了什么。 主人…… 他嗚咽的喊著,帶著鼻音。 可就這樣。 他被對方抱進了懷里。 林銳明明睡著,卻不知怎么感覺到了他的動作,伸出手將他拉進了懷抱里,他的頭靠在林銳的胸口,聽到了他的心跳聲。 咚咚。 真實而穩定。 “乖?!绷咒J呢喃著開口,聲音傳進他的耳朵,他就這樣蜷在了被子當中,鼻尖全是林銳的氣息。 他被主人抱住,雖然可能這是最后一個溫暖的擁抱。 但現在還有,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