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送葬
陽光下的人死了,于是我就從黑暗里被放了出來?!?/br> 昨天下了一場喧鬧的雨,今天的葬禮上卻沉默得令人窒息。 埃德加家族完了,人們感嘆著。細微的哭聲在四周響起,吵得人心煩,偶有輕聲交談??傮w上講,來者們都保持著近乎一致的默契,以維持這葬禮應有的氣氛。其實只要再深入地想一下就會發現這到底有多可笑:夫人們不住擦拭的手帕上沒有半點水痕,精致的妝容更是連一分遭到破壞的痕跡都沒有,何況在這些來客里,埃德加所屬派系的幾個主要家族都沒有出現,倒是一直以來作為對手的克里萊塔家族參與了這場裝模作樣的葬禮。 “來了?!比巳盒⌒〉豷ao動了一下,一眾目光投向走來的少年,那是埃德加夫婦遺產指定的繼承人。早已不再顯赫的埃德加,哪怕僅是空有一個架子也依然維系了幾代人的揮霍,只不過讓人沒想到的是這次意外里連僅有的一個孩子也一同不幸喪命,財產則根據遺囑留給了他們從未聽說過的這位,遠親。 少年稍微側過頭低聲對旁邊的仆人說了什么,灰色的頭發非常顯眼,相比因蒼老失去光澤的灰白,少年的頭發更偏向于泛著銀色的深灰,在靠近尾部的地方被絲帶綁成一束,落在一身喪服上。似乎責怪地看了眼仆從,少年被這么多人注視著,動作透露出微妙的僵硬,又被恰到好處地掩飾住。 人們交談的需求在身份的立場上愈發擴大,甚至有人突兀地接觸這位新來的少年,當然,總會被少年身旁的仆人巧妙隔開,但到底身份在那,總有人感到冒犯,不過葬禮進行的開場打斷了這項重要的活動,不滿的目光延伸投向了格格不入的少年。少年穿過人群,沉默地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微垂的眼睫下看不清神色,像在哀嘆,像在惋惜,可他確實是在想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教士念完一長串的悼詞,在毫無意義的祈禱后,一塊深色天鵝絨棺罩遮蓋住棺材,這場浪費時間的聚會宣告結束。 一位衣著考究的先生攜夫人來到少年面前——是克里萊塔家族的。來者冷淡而不太在意地表示他會在葬禮結束后說幾句話,希望少年不要介意。很明顯是對少年的輕視,眾多目光又聚過來,想聽聽這位繼承人怎么回答。出乎意料的是,少年不甚在意地說了句:“請便?!北泐h首示意,徑直離開了,幾個同派系家族見狀,頗為失望地嘆息一聲。沒人看見少年眼里從始至終不曾消散的厭煩。 玫瑰公墓的一切都被拋卻腦后,阿洛斯坐在車上半闔著眼睛,手上放著一本書,“怎么樣?”作為仆從卻沒有半分尊敬的樣子,伊萊亞斯很自然地問他,“不怎么樣……非常差,都是惡心的東西?!鄙倌暧弥父馆p輕蹭了蹭書封,回答的聲音透出冷意,伊萊亞斯卻聽出他聲音里帶著的一絲委屈,眼底流露出的神色將一直掛著禮貌弧度的嘴角襯得真實了起來,卻沒有多說什么。少年的腦海里又浮現剛才四周強烈的目光,那種令人厭惡又有些恐懼的感覺再次泛了上來,“快點回去,這里……哪里都不干凈?!陛p微的頭暈使少年的神情顯得有些低落,瞥了眼仆從,一會兒又道:“解決干凈了?”“是的?!?/br> 所有人都以為他不過是埃德加夫婦的遠親,走了天大的好運才繼承了這筆巨額財產,但實際上埃德加家族的大部分扯得上關系親戚早就出于各種原因死的連灰都不剩,小部分關系淺薄的淪落在外,指不定都在些破落的收養機構里待著,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可能。何況,再退一步來講,如果真是那些人想的一樣,遺囑上何必直接寫他的名字——具體地說應該是曾用名。 他可是那三具尸體血緣最親的人啊。 不,應該還加個詞限定,活著的。 白色的門封住了與外界交流的渠道,伊萊亞斯俯身為他脫掉靴子,離開手套的冰冷指尖蹭過少年的腳踝。解開褲子的門襟后,將腿上的襪帶也一并松開,阿洛斯垂著眼睫看伊萊亞斯從容地將他的長襪褪了下來,留下點點泛著涼意的漣漪。衣服從外面鴉羽般的黑色喪服到里面米白色的背心和襯衫都被悉數解開,制作精細的外袍隨意丟在一旁,表達主人徹底的漠視,只留下襯衫搭在肩上,干凈的白色透出里面暗含的淺色胸罩。 看到伊萊亞斯取來一件寬松的長衣,少年微不可查地皺了眉,“怎么是這件?!闭Z氣有些遲疑。這件衣服是上等綢緞制成的,觸感柔滑,可他很不習慣……不用猜也知道這些衣服都是哪來的。 “要再換一件嗎?”“……不,算了?!彼粗腿藳]什么變化的表情短暫地沉默了一下,手指還是默默移到扣子上。用以遮掩的胸罩被解下來放在一旁,顯露勒出的紅痕,少年胸部的幅度雖然不大,卻因病態的瘦弱和蒼白襯得依然明顯,透出錯亂的美,白皙的軀體上曖昧的痕跡訴說著瘋狂。長袍替換掉襯衫,珍珠色的冰涼絲綢觸上皮膚,隨著微抬的手向下滑動,似乎要滾落一般。他松松環住伊萊亞斯的脖子,閉上眼去嗅發梢處熟悉的淡香,衣服隨著手臂抬高又露出一截,阿洛斯被帶到半空,一只手撫上了他的臉頰,指尖蹭過唇角。 錯誤嗎? 已經夠多了,甚至沒必要介意更多——如果這是錯誤的話。 他本就是一個畸形的生命,非黑即白的性別認知無法窺視他的全貌,或者說,他是兩者皆有的灰暗色彩。不健全的器官發育自他降生那天就給埃德加家族帶來了驅不散的厄運——他的父親似乎一向這么認為。母親?更是對她生下來的這個東西冷眼旁觀,直白的嫌惡從來沒有少過。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在最初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未曾走出過這棟龐然大物,對于一個頗有聲名的家族來說,這個丑陋的傷痕是不能被發現的,必須得被藏起來。 于是他在知情者和不知情者的口中成了一個意外流產的孩子,悲傷的母親得到扭曲了的安慰,而他則被關在其中一個偏僻的房間里,由單獨的仆人照顧,甚至只允許在深夜離開房間。 他們太膽小了,事實上,他從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來任何區別。 六歲前的記憶就是書籍和周圍無感的一切。而六歲時,他那個只有四歲的、“正?!钡挠H弟弟無意中撞入房門,被一雙陰影里漠然的深紫色眼睛嚇到?;蛟S是因為黑色的頭發缺乏修剪而偏長,在沒有燈光的陰影下,像融進黑暗中浮動的鬼魂。于是那個孩子非常、非常吵鬧地大聲哭起來,哭聲一響起整個屋子里的人便忙了起來,埃德加夫婦走下樓,男人滿是厭惡地側過身,沒看他一眼。孩子含混不清地哽咽著說自己看到了惡魔,而女人僵了一下,扯了扯丈夫的袖子,低聲耳語,男人這才遠遠瞥了他一眼,由于光線的緣故看不清神色,兩人略顯急促地帶著孩子遠離了這扇門。 他的生活還是沒有什么不同,只不過是從一樓側邊的房間搬到了地下,但走幾級短臺階就可以看到地面上的樣子,也只是看,所以唯一的區別就是他完全被禁足在里面,不能出去。地下是有兩個臺階,木板床邊的短臺階到一個小平臺,他爬到梯子上就可以透過那塊低矮的小玻璃窗看到外面,旁邊是雜物和放著書的架子,雖然已經打掃過了,上面依然有一層灰,而另一邊的樓梯是上到地面的,在他原來房間出來后走廊的側邊,外面看是一扇胡桃木的門,但里面還有一層銹了的鐵門隔著,中間隔著一段距離,左手邊的門可以回到之前的房間,但被一個書柜堵起來了,那里裝著地下原來放著的東西。根據阿洛斯自己的印象和紙上墻上的記錄,他被鎖在地下應該是持續了至少一年的。 后來才從閑聊的只言片語中聽到,當時好巧不巧有個外地的怪人來到房子前,語序混亂地咕噥著什么,那天遲疑了半天后不顧阻攔沖進來,吵吵嚷嚷地說這里是不干凈的地方,有惡鬼在里面,手上揮著幾個動物形狀抽象成的怪異器具,腰上纏了蛇一樣的繩子,走路有鈴鐺一直在響,由于太像精神失常的瘋子,仆人們強硬地趕走了他。而女主人無意間聽到爭執,直到孩子哭的時候突然不安地想起,到底難免慌亂。埃德加夫婦在此之后還特意請人進行驅魔,教會的人把圣水四處撒了些……也并沒有什么變化。 總之,盡管這么多事發生了,他依然沒有一點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