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教導
睡鴉先下去吩咐人備膳,白青崖恪守禮節,落后褚容章半步隨他往用膳的西暖閣去。 褚容章閑適地走在前面,出了垂花拱門,又繞過一面影壁,走到了長長的回廊上,時不時與白青崖說句話:“白長史看睡鴉如何?” 白青崖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謹慎地回道:“臣與睡鴉頭一回見面,不好妄斷,但看他內外打點得很妥當,應當是位精干的人?!?/br> 褚容璋道:“白長史瞧得上就好。睡鴉能力不錯,是我調給你的副手,只是他嫻于庶務,內宅事務卻不精通,你日常的起居還是要另外找人照顧。 “但憑殿下做主?!?/br> 褚容璋笑著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白長史是更喜歡丫頭呢,還是更喜歡小廝?” 這是什么問題?白青崖被他一聲一聲的“白長史”叫得心里發毛,只覺他每叫一次,都仿佛帶著一點讓人心里發燥的笑意和戲謔,每句話也都大有深意,只是自己琢磨不透罷了,含糊著說:“殿下府里的人自然都是好的,臣不敢挑三揀四?!?/br> 正說這話,回廊盡頭的夾道上走來一隊捧著各色食盒的婢女,各個俊俏靈動,規矩嚴整,行走間環佩聲都不聞,對褚容璋遙遙行了一禮。 夾道盡頭便是西暖閣,一群婢女在其間穿梭,也是同樣的寂然無聲。 “哦?!瘪胰蓁耙浊嘌孪铝嘶乩?,語聲和緩,像長輩逗小孩兒似的,“白長史正是慕少艾的年紀,想必自然更喜歡丫頭。家里可曾給訂婚了不曾?” 白青崖雙頰微紅,有些羞惱卻不得不答:“不曾。臣寸功未建,哪有姑娘愿意嫁給我呢?”想到方才衛縱麟的話,他壯著膽子反問了一句,“殿下天潢貴胄,身份尊貴,為何也遲遲不成婚?” “唔,”褚容章沉吟了一下,“我中意的人怕是還不愿嫁我?!?/br> “怎么會呢?”白青崖訝異道,“可是這位姑娘已有意中人?”他心里覺得褚容璋是在把他當小孩兒哄,怎會有人不愿意嫁給他?褚容璋可是嫡長子,陛下雖未立儲,但除非他有什么天怒人怨的過失,不然以他的賢名,只要立,就斷斷沒有改立他人的道理。照這么說,這位可是未來的天子,嫁給他,便能做這帝國的另外一位主人,誰會拒絕呢?只恨他自己是個男人,若能頂一塊紅蓋頭便得到潑天的富貴,又何必似現在一樣汲汲營營。 褚容章還未來得及回答,便到了暖閣前。一名削肩細腰、俊眉修眼的大丫鬟忙上來打起簾子,側身進入的時候,白青崖聽到褚容璋說:“他現在有些怕我呢?!?/br> 怕他?白青崖有些摸不著頭腦,褚容璋容貌儀態皆是絕佳,瞧著脾性又好,實在和可怕扯不上關系。難道是相處久了,那位姑娘識破了他的真面目,故而懼怕? 暖閣里侍候的下人眾多,顯然不宜再提如此私密的話題,白青崖只得按下心里蠢蠢欲動的好奇,在下首落了座。 進了暖閣,褚容璋便拐去內間更衣,留他坐著看婢女們上菜。矮幾上已經琳瑯滿目擺了二十幾道菜,看著都精致可口。有紫蘇魚、姜蝦、鹿脯,解膩的群仙羹、玉棋子,最惹人垂涎的是那道酪櫻桃,那櫻桃顆顆鮮紅飽滿,與淺琥珀色的糖漿一起臥在冰裂紋的琉璃碗里,暈出了寶石般的色彩。 白青崖最嗜甜食,又好各種稀奇古怪的果子,只是褚容璋未歸,不好獨自動筷,只能偷偷一眼一眼地瞧那道酪櫻桃。 褚容璋換了一身家常穿的素色袍子,剛回來便看見他好似個貪吃的貓兒盯著那碗甜盞,掌不住笑了。他做了個手勢讓其他婢女下去,只留了兩個大丫鬟布菜,落座后方對白青崖道:“第一次和白長史一道用餐,不知你愛吃什么,就叫下頭的人一樣兒做了一點兒。不必拘禮,請用吧?!?/br> 白青崖原本就極重口腹之欲,沒錢買紙筆也要去外頭買些稀罕的小食嘗嘗,更別提昨夜只咽了幾塊干巴巴的糕點,眼下只勉強維持儀態罷了。聽褚容璋這么說了,謝了恩便慢悠悠地拿起調羹舀了一顆櫻桃,飛快地咀嚼起來。 他生得太好,吃得雙頰微鼓也只顯出一股嬌癡的稚氣,引得布菜的丫鬟都時不時偷看。 褚容璋見他吃完了櫻桃還伸出舌頭舔舐那小銀勺子,便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那盞酪櫻桃,對身邊的玄芝道:“這個也給長史罷?!?/br> 玄芝也忍不住笑,應道:“是?!?/br> 白青崖被婢女笑得臉騰地一下紅了,他急急忙忙扔開了那小勺子,道:“我不是,我……” 褚容璋手往下壓,做了個安撫的動作,含笑道:“長史不必拘謹,我的幼妹也愛吃這道盞子,曾一口氣吃了四盞,長史在她面前還要甘拜下風呢?!?/br> 玄芝意識到這位小公子面皮嫩,自己恐怕讓他下不來臺了,忙告罪道:“長史恕罪,是奴婢失禮了。奴婢方才只是見長史進得香,那樣子叫奴婢想起寧平公主幼時,十分懷念,并無取笑之意?!?/br> 白青崖這才訕訕道:“臣失禮了,多謝殿下?!彼谛睦锫裨棺约禾敛蛔?,只是沒過一會兒,又忍不住將手伸向了那碗櫻桃。 * 飯畢,婢女們進來撤食案,褚容璋和白青崖挪去了暖閣里頭的小間,玄芝捧了茶來奉上,又點燃了博山爐里的沉水香,裊裊的香霧在空氣里升騰暈散。 他們二人隔著一座彩繪漆案對坐,褚容璋端起小龍團喝了一口,才道:“白長史初上任,想必對著府中諸多事務有些無從下手。我雖指了睡鴉給你,但到底怕你太過勞累,還是想囑咐你幾句?!?/br> 白青崖猶豫許久,還是忍不住說:“殿下……別叫臣長史了罷。還是像以前一樣直呼臣的名字好些?!辈恢獮楹?,他聽了褚容璋叫他“長史”就渾身燥得慌,又想出汗,又想臉紅。 褚容璋面色不變,眼底卻又浮現出熟悉的打趣:“長史不是說要遵從父訓,恪守禮節嗎?” 白青崖難為情地說:“父親說的應該恪守禮節的是臣,不是殿下?!?/br> 褚容璋說:“不可。為人上者,更應以身作則,怎么能有你守禮,我卻無禮的事呢?” 白青崖訥訥道:“可是殿下直呼臣的名字不能算失禮啊……” 褚容璋輕輕放下了茶盞:“這樣好了,我不再稱你長史,你也不許再稱臣,像以前一樣,這樣我們便扯平了,誰也不算失禮,如何?” 白青崖隱約覺得不太對,卻又說不上來,但無論如何總歸他的目的達到了,不情不愿地說:“那一言為定?!?/br> 見他答應,褚容璋便切入正題:“看過賬本嗎?” 白青崖有點傻眼,他在學堂十二年讀的圣賢書皆是修身治國平天下的道理,商賈之流是下九流,哪個學堂會教人看賬本?于是誠實地搖了搖頭。 褚容璋又問:“那管莊子會嗎?” 白青崖又搖頭。他母親是歌伎,自然陪嫁不起什么莊子,況且就算有,也輪不到他管。只是他越聽越覺得不太對勁兒,這長史,怎么聽著干的活兒跟當家主母差不多? 雖然心里犯嘀咕,但臉上還要做出羞愧的樣子:“殿下恕罪,是臣……我無能?!?/br> 褚容璋溫和地說:“青崖不必如此,這些本就是學堂里不會教的東西,你又尚未入朝,不會也不稀奇,多歷練就好了?!?/br> 白青崖本也不是真心為自己不會看什么賬本羞愧,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褚容璋的說辭。 褚容璋見狀笑嘆道:“說起來,青崖對父親的話這樣奉為圭臬,天地君親師,按理說,我既是你的君,又比你年長,青崖必定事事也會聽我的,想來是個再好不過的學生了。既然這樣,這些東西不如就由我親自來教導如何?正巧今日將此前諸多事宜回了父皇,接下來一段日子我便該在府里養傷,長日無聊,正好借此打發時光?!?/br> 什么父訓,不過是他扯的大旗,好掩飾自己對褚容璋的疏遠和畏懼,孰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來人家府上當差,怎么辦事還要人家親自來教,白青崖心里明白自己識相的話就該立刻謝恩,但對褚容璋的忌憚還是催使著他結結巴巴地開口道:“這……怎好打擾殿下養傷?殿下既指了睡鴉給我,由他教想必也夠了……” “睡鴉敏于行但訥于言,讓他做事容易,教導人恐怕不在行?!瘪胰蓁拜p輕挑了挑眉,“怎么,在青崖心里難道我還比不上他?” 白青崖強扯出個笑:“自然不是。殿下親自教導,我不勝榮幸?!彼睦锇@一聲,每次扯謊都沒有好下場,“人而無信,不知其可”,圣人之言果然有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