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夏季的冰
他一句也不敢再問,因為不能再次承受對方像看仇人一樣看自己的眼神。 他寧愿要一百次毫無波瀾的冷眼,不要一次紅著眼。 眼看著符槐盈就要走到家門前,李延跑了幾步追上去,將冒著寒氣的冰袋塞到了他手里。 “敷一下?!?/br> 符槐盈被冰得一激靈,皺眉呲了聲。李延慌忙又把冰袋從他手里接了過來,笨拙地放在掌心里捂了捂,企圖給它提升點溫度??上乱幻?,他又意識到這是個多么蠢的打算——冰怎么能暖熱呢? 他一邊懊惱自己的愚笨,一邊又忍不住去看符槐盈的反應,想他是不是也看到了自己的動作,會不會被逗笑呢。 可惜符槐盈只是盯著冰袋散發的白氣看,玩似的,并沒有關注到他。 于是他猶豫了下,遲疑地伸手牽起符槐盈的手腕,見他沒有掙扎,才將冰袋慢慢地敷在了淤青腫脹處。符槐盈起初皺著眉頭,而后也感到冰涼的舒適,抬臉對著他說了句謝謝后自己拿著冰袋敷著了。 “嗯......我先走了,你慢慢敷。......對,辛麟再找你事兒你就告訴我,我——” 鐵青色的大門一下開了,殷漫站在門后,一身修身黑色套裝,拎著公文包,手中的電話還未掛斷。 “mama!” 符槐盈看到她,眼睛忽地亮了起來,沒控制住情緒和音量叫了一聲,但尾音陡然降低,叫出聲后明顯是有些后悔的。而后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急忙將拿著冰袋的手藏到了身后,瞄了殷漫一眼。 幸好殷漫仍舊在打電話,關門掛了電話后才在他兩人身上掃視了一圈。 李延看到她,眼神里的情緒來回波動,最終還是露出了溫和的模樣打了招呼:“阿姨好?!?/br> 殷漫點點頭,迎著符槐盈的視線說:“我回來拿個東西,就走?!毕肓讼?,從包里拿出錢包抽了幾張鈔票遞給了符槐盈。 符槐盈怔怔地看著紅色的鈔票,眼中的光芒已經暗淡了下去,但仍維持著平穩的音調,“謝謝......mama?!?/br> 她繼而轉向李延,“快周末了,是吧?周末了帶他出去吃?!崩钛酉袷亲鰬T了這事,雖然也有別的心思,但依然爽利地答了句好。 殷漫向前走了兩步,又突然回頭,視線在符槐盈胳膊的傷痕上掃了一眼。符槐盈一直在看著她,瞬間就把赤條條的胳膊藏在了身后,對她溫和地笑了笑,“mama,再見?!?/br> 殷漫表情一滯,咽喉肌rou緊縮。但只是一瞬,她便又恢復了常態,轉身撩了下頭發后走了。 待她關上了車門,李延才在心里掂量好話語:“阿姨好忙,我怎么感覺她臉色有點差?”符槐盈還在望著車子開遠的縮影,眼底盡是黯淡,似乎根本就沒有聽到李延的話。 他從身后拿出滴水的冰袋,無言地還給李延,轉身上了臺階,拉開門。 李延看著那扇緊閉的門發現,盡管是夏季,冰還是好涼。 亓銳在腦袋里琢磨那天辛麟呲牙咧嘴,滿頭大汗的疼痛模樣,雖然離得遠,細節看不太清楚,但可以確定的是符槐盈的確是在用力掰他手指。 可昨天他也是這樣做的,怎么沒什么效果呢。 他這么想著,符槐盈已經從辦公室回來了,手里拿著一沓A4紙打印資料,看厚度少說也有三四十張,往桌子上放時發出砰的一聲響。 亓銳瞥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好像是語文試題。順著那雙白凈的手往上看,淤青淡了點,紫色變作黃色,其中摻雜了大大小小紅色的血點。 感覺不到疼嗎?亓銳想起昨天晚上在他手上按壓的那一下。 不知怎么,他就無意識地出手想要去觸摸那些傷口,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符槐盈拿住了手腕。 符槐盈疑惑地看向他,長長的睫毛輕輕落落地扇動了兩下。亓銳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心知他對這傷痕緘口不言的態度,干脆直接問了另一個問題將這頁掀過去。 符槐盈沉默著想了兩秒,他記性很好,直切重點,根本沒關注到亓銳目睹了他和辛麟打斗的過程。事實上他也并不在乎。 而后他伸出左手,豎在了亓銳面前。亓銳不明所以,看了幾秒才意識到符槐盈是在讓他也伸出手來的意思,在心里感嘆了一聲這人話是真少,能用動作絕不張嘴;于是伸出右手,同樣做出豎掌叫停的動作。 對比之下,他才發現符槐盈的手比自己小了太多,指尖才堪堪到他第二節指節處。 符槐盈手掌直直貼過來,他指尖透著點緋紅,指腹綿軟,玉石般涼,大夏天碰著十分舒服。亓銳心中一跳,仿佛已經窺到了他接下來的動作,盯著符槐盈的手指,心跳緩緩重了起來。 只見符槐盈五指分開,然后雪亮的眼睛骨碌碌在亓銳臉上和自己的手上一通轉悠,示意亓銳。亓銳學著他將五指打開。 于是符槐盈的手指便交錯著伸進了他指縫里,完全是一個五指相扣的姿勢。 亓銳瞬間冒了一層汗,臉皮發燙。偏偏符槐盈還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看著兩人交握的手琢磨著從哪里下手。 下一秒他驟然發力,扣著亓銳的手用勁擠壓,亓銳頓時指節發白,倒吸一口氣,但因為注意力都跑偏了,實際上沒感覺多疼。 “用關節壓?!狈庇f著松了力氣,五指在他指縫里上下展了展示意,看上去十分靈巧可愛。 平時都是符槐盈一直向亓銳問問題,這次輪到亓銳向他請教,符槐盈覺得自己應該把他教會才對。于示意他來試一試。 亓銳定定神扣緊他手指,但目光下垂落到他白凈手背上的淤青時,卻難以忍心發力。 “會了?!必龄J看向符槐盈,淺淺笑了下。符槐盈似乎愣了一下,旋即抽走自己的手,轉身看那沓資料去了。 冰涼柔軟的觸感從亓銳手中逐漸消散,窗外吹進的一陣涼風也難掩那一瞬真實的失落。 亓銳很難去相信那些飄渺、捉摸不到的唯心理論,但他也同樣難以解釋為什么開始注意到一個人后,這個人便頻繁出現在自己的生活里。 就像現在,亓銳剛從浴室出來,披著浴巾接了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電話那邊卻明明白白傳來了符槐盈清亮的聲音。 亓銳把電話拿遠些,看著那串陌生的數字,有些懷疑是自己出現了幻聽。 “亓銳嗎?”符槐盈的聲音再次響起,玉潤般的嗓音像是在人心里撓了一下,不輕不重的。 “是我?!必龄J甩掉前額上的水珠,打開冰箱門拿出兩瓶涼啤,咔嚓兩聲全開了。一陣嘩啦嘩啦的翻頁聲過后,符槐盈才繼續說:“明天去教室嗎?” 亓銳時去時不去,但這周六其實打算去的,可此時不知從哪里突然冒出來一個奇怪念頭在他頭頂盤旋。伴隨著空了的易拉罐被捏爆的聲音,他干脆地回答: “不去?!?/br> 電話那邊沉默著沒說話,亓銳問:“怎么了?”又是一陣嘩啦啦的翻頁聲?!袄蠋熃裉旖o的打印資料,很多沒有答案?!?/br> 亓銳于是便明白了,他是想明天去教室問自己題。因為亓銳說了不去,符槐盈的聲音帶了點失落的意味,而就是這點微妙的情緒,讓亓銳剛剛那個奇怪的念想再次上頭: “你可以來我家里?!?/br> 周六清晨,亓銳跑完步便站在小區門口的大樟樹下等著符槐盈。 遠遠地就看到符槐盈提著個紙袋子,穿一身白,背著一輪橙黃的太陽朝這邊走。晨曦照耀下,他頭發也染上了一層淺金色,整個人像罩在了一種奇藝的柔和里。 亓銳瞇著眼,灌了口水,抬手擦掉額角的汗珠。 符槐盈走近向他說了聲早,亓銳點點頭,從他的袋子里隨意抽出幾張來看。這打印的題目早期的和最新的混雜在一起,字體過小,排序也毫無章法,亓銳只看了兩眼便忍不住皺眉。 ——也算明白為什么符槐盈會刻意打電話給他了。 “寫多少了?”亓銳領著符槐盈往樓上走,這棟是六樓的小高層,只有樓梯。 “一半?!狈庇穆曇魮街z絲沙啞,像是有些疲憊。 亓銳看著那一沓厚厚的A4紙,心想這人昨天晚上不會沒睡覺吧。鑰匙在鎖孔中旋轉,亓銳拉開門,“直接進來?!彼舆^符槐盈手中的紙袋,放到了明亮的大理石餐桌上。 “先坐著,我去洗個澡?!彼f完便向走廊走去,但中途又折了回來,彎腰問了一句:“你吃飯沒?” 符槐盈正在整理那一張張試題,聞言抬頭,發現兩人之間的距離有些近,微微向后仰了點,說:“吃過了?!?/br> 幾分鐘后,亓銳帶著一身清冽水氣,簡單做了點早餐。 素白的碗碟底輕磕在大理石材質的餐桌上,發出清脆的一聲。亓銳支著一只手臂,邊吃邊看坐在對面的符槐盈整理。 符槐盈將做完的試題一張張分別攤開,此時已經擺滿了半張桌子。他抬眼靜靜望著亓銳,等他吃完,柔軟的頭發被陽臺吹進的微風拂著,一副乖巧模樣。 亓銳忍不住起了點心思,故意細細嚼,慢慢咽,果然捕獲到符槐盈眼神中暗自流轉的一絲焦急。他嘴角上挑幾分,將盤子往符槐盈面前推了些。 符槐盈吃過了早飯,但想著自己替亓銳吃就能快些,遂拿了一小片面包,一面吃,一面再看一遍昨天寫過的題。 窗臺上落了兩只麻雀,嘰嘰咕咕地叫著,啄食樹影下的玻璃窗框。 語文能力雖然差了點,但符槐盈終究是腦袋聰明,亓銳給教了點取巧的方法,他就能運用在這些題里。怎么做,用哪種方法做,其實都無所謂,能做對才是最重要的。 亓銳看著手中兩張幾乎全對的卷子,一方面驚詫于符槐盈的聰明,一方面感嘆自己這個老師上崗沒幾天就要下崗了。 符槐盈已經站到了亓銳身邊,等待他的回復?!皯摼湾e了兩題?!必龄J迎著符槐盈的目光,看到他眼中明顯閃過的喜悅,竟然自己也不自主地有些高興。 對完答案剛剛十一點,符槐盈便拿了一張新的試卷來做。亓銳跟著看了會兒,快到飯點時符槐盈才寫了一半,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冰箱里好像還有上次凌越哥拿來的菜? 亓銳站起來去廚房上上下下翻了遍冰箱,搜羅出來了點雞蛋和蔬菜。下雨或者不想出去時,他會自己在家里做著吃,雖然味道很一般,但填飽肚子也足夠了。 剛蒸上米飯,廚房的門被人拉開,符槐盈拿著亓銳響鈴的手機進來了,說:“手機響了?!痹谪龄J接過去后,又跑去客廳繼續寫題。 亓銳看他低著頭,眉頭微皺寫題的樣子,不由得回憶起在哪看到的,說生小孩就像抽獎,他心想,這父母算是抽中頭彩了。 電話是錢凌越打來的,他是錢申的侄子,跟錢申在同一所醫院里工作,三十七八,很照顧亓銳,時不時來看看他,亓銳喊他一聲哥。 亓銳接起電話,“哥?!?/br> “亓銳,今天周六不上課吧?下午去體育場打球啊,輪休終于排到我了?!?/br> 切菜的刀一頓,亓銳望了一眼外面的人,說:“今天不去了?!?/br> 電話那邊的人疑惑道:“怎么不去?你又不上課?!?/br> “......在家學習?!?/br> 電話里沉默了一陣,錢凌越的聲音緩緩傳來:“那行吧,下次?!?/br> 亓銳隨便炒了兩個菜,電飯煲快放完蒸汽的時候,他從廚房出來,拉了一個凳子坐在符槐盈,“吃了飯再寫?” 符槐盈注意力還在紙上,聽罷隨意地點點頭附和,亓銳也不急,在旁邊看了會兒。那一題寫完后,符槐盈才抬頭看他,問:“剛剛說什么?” “吃了飯再寫?!必龄J重復了一遍,符槐盈點點頭,站起來收拾東西。 亓銳把盤子端過來時,符槐盈拿著紙袋子有些愣住,向大門方向抬起的腳不知道該落在哪里。 ——他當然以為是出去吃。 “在......家里吃?”盡管亓銳已經將碗筷都擺好了,符槐盈還是像傻瓜一樣問了一句,因為他自己在家里吃飯的次數少之又少,對這種情形的確陌生。 不知為何,亓銳聽到他說“家里”這個詞時有種莫名的感覺,像是心里被人輕輕抓了一下,癢癢的。 他向符槐盈伸手,將袋子擱在了一邊,看著他的眼睛說:“在家里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