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他總是一個人遠遠站在那里,好像下一刻就會轉頭離開
病房門一下打開,醫生和護士快步進來。聞小嶼立刻站起身,緊張跟過去。 醫生看過聞家良的心率測試儀,詢問聞小嶼病人是否醒過,有什么癥狀。仔細檢查一遍后,對聞小嶼說,“目前是睡著了,沒有大礙,等老人家醒了以后再做一次全面體檢。切忌讓老人家再情緒大起大落,飲食方面也一定要注意?!?/br> 聞小嶼記下醫生的叮囑,之后一群人離開,病房再次安靜下來。 聞小嶼拿張椅子坐在床邊。他不敢看父親蒼老的臉,只望著老人放在被子上吊著點滴的手。溝壑縱橫的手背,虎口與手指上的老繭昭示老人過去的勞苦。他曾聽聞父親在年輕時非常拼命,小時在農村做農活,后進城讀大學也是勤工儉學,再后來的創業生涯更是有數不清的勞累。聽母親有一次提起,說父親最辛苦的時候要和公司員工一起進貨賣貨,幾十公斤重的紙箱從早搬到晚,烈日炎炎下四處拉人介紹產品,更不提頭一年里整年的吃泡面和饅頭咸菜,因此落下胃病。 聞小嶼輕輕握著父親手指,手肘撐在床上,抵著自己額頭。他非常疲倦,沉重的無形之物壓得他難以喘息,胸腔發痛。 病房門又被打開,李清走進來。她方才去辦住院手續和繳費,并與丈夫的主治醫生聊了很久。聞小嶼轉過頭,喊她一聲,“媽?!?/br> 李清見他眼眶泛著微紅,精神很差的樣子,上前心疼摸他頭發,“小寶回去休息吧,爸爸這邊已經沒事了?!?/br> 接著想起什么,“和哥哥一起走吧,他在十樓關節外科那邊,小劉應該在給他做處理?!?/br> 聞小嶼頓一下,“他怎么了?” “你爸爸之前生氣,拿拐杖打了他一下?!崩钋鍑@氣,“哥哥也不躲,那一拐杖打在他肩膀上,力氣可不小......” 聞小嶼坐電梯下樓,循著指示路牌找到關節外科。醫院里人來人往,他穿過走廊,來到其中一間科室前,門半掩著。聞小嶼輕輕推開門,就見聞臻褪下襯衫赤著肩膀坐在椅子上,另一人剛給他的肩膀上過藥,正往上貼膏片。 劉醫生是聞家的家庭醫生,下午接到電話后便飛快趕到聞家,之后又跟著救護車一起到了醫院,確定老人沒事,這才下樓看聞臻的情況。聞臻的肩膀被一拐杖抽出深深淤青,好在沒傷到骨頭。其他科室都人多繁忙,劉醫生便把聞臻領到這間空的休息室給他做簡單處理。 劉醫生與聞小嶼打過招呼,后叮囑聞臻幾句,便又上樓去看聞家良。休息室就只剩下兄弟二人。 聞臻活動一下手臂,看一眼聞小嶼,“過來?!?/br> 聞小嶼走過去坐下,看著聞臻肩上的膏藥貼,垂眸不說話。聞臻套好襯衫一粒粒系扣子,問他,“爸怎么樣?!?/br> “睡著了?!甭勑Z沉默片刻,還是開口,“你和爸爸說什么了?” 聞臻平靜道:“說我不喜歡女人?!?/br> 聞小嶼終于抬起頭看向聞臻,那目光里蘊著水汽,既有怒意,又非常無奈,“你為什么要說這種話?” “他們總要知道?!?/br> 聞小嶼提一口氣想說什么,卻又放棄了。他知道在這件事上與聞臻爭論沒有意義。很多事情,聞臻都不在乎,他向來如此??陕勑Z不是。 “不要再說這種話了?!甭勑Z低著頭坐在椅子上,聲音低軟,“我不想看到爸媽難過?!?/br> 聞臻看著聞小嶼,良久答:“好,以后再不說?!?/br> 聞小嶼于是想站起來,然而聞臻一下扣住他手腕。聞小嶼嚇一跳,立刻想把手腕抽回來,聞臻卻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收緊手指握得他掙扎不得。 男人的氣息仿佛驟然冷下來,精準點破他的心思,“你躲我?” 聞小嶼下意識去看墻上,確定這個房間沒有攝像頭后,著急想掙開聞臻,“別在這里......聞臻!” 聞臻卻旁若無人,只漠然盯著他。 “我可以尊重你的想法?!甭務榈穆曇舻投晾?,“但你最好別想再亂跑?!?/br> 李清在沙發上坐下,拉開挎包拉鏈想拿手機出來,翻了一下包,卻不見了醫院的醫療卡。她疑惑回憶一陣,懊惱想起來自己剛才去關節外科看聞臻時順手把醫療卡放在人醫生的辦公桌上了。 她只好又坐電梯去十樓,匆匆往方才的辦公室去,經過一間休息室的時候,余光見那從中間開的門細細半掩著。 劉醫生出門如風,關門時門鎖沒有扣緊,老舊的鎖慢慢滑開,露出門縫。李清不過是無意一瞥,就忽地怔住。 她看見小寶坐在休息室里,半背對著門,一旁是一道屏風,屏風里擋著個人。那人坐在小寶身邊,一只大手緊扣著小寶的手腕,大半身影都被屏風擋去。 但李清還是認出了自家大兒子的手。熟悉的衣袖,修長的手指,還有屏風下高大的側影。走廊上人聲嘈雜,兄弟二人不知在說什么,李清只看到聞小嶼很快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怔愣站在原地,一時不能解讀門縫里的畫面。緊接著她看到聞小嶼站起身,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收回視線,從這間休息室門前退開。 李清去科室拿回了醫療卡,臨走前還客客氣氣笑著與醫生道別。之后她再次回到那間休息室門口,見門已敞開,里面空無一人。 她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直到回到丈夫的病房,坐在沙發上喝了半杯熱茶,才終于反應過來。 那兩個孩子在做什么?李清遲疑不定。吵架了?哥哥在哄弟弟?可聞臻這樣冷淡的人也會哄人嗎?他做什么抓著小寶的手,抓得那么緊? 李清心神不寧,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想這些不著邊際的東西,可她無法控制,反復回憶方才看到的那個畫面,并莫名想起許多之前的事情。她知道聞臻是個頗為冷漠自我的孩子,不喜人多,不喜身體接觸,有輕微的潔癖。在小寶最初回家那陣,她還十分擔心聞臻嫌棄這個弟弟。但恰恰相反,她發現聞臻非常關心和在意小寶,盡管這個大兒子的情緒不外露,但在她這個母親的角度看來,這種在意已是聞臻情緒表現的高峰。 不對。李清告訴自己,小寶本就善良可愛,家里人都喜歡他,疼愛他,難道不是應該? 可李清又忽然想起,之前一家人一起吃飯的時候,聞臻提起弟弟在首都那邊不愿意和他一起住,想搬出去。后來小寶的確搬出去了一段時間,但不知怎么,最終還是回了江南楓林。 李清恍恍惚惚,回憶著當時兄弟倆的神情。小寶似乎是不愿意提自己想搬出去住的事,看起來有些不高興。聞臻當時的語氣卻仿佛是在告狀一般,并不樂意弟弟搬出去住。 這令她想到聞臻和康知的相處模式,而放在聞臻和小寶身上,竟然像頭尾調了個方向。起初她以為是親兄弟之間的血緣關系和心靈感應終究有所不同。 但白天在書房里,聞臻說過的一句話猛地打進李清的腦海。 聞臻說,“前陣子遇到一個人,很喜歡”。李清產生荒謬的想法,一算小寶回來的時間,一年半不到。 聞臻握在聞小嶼手腕上的那只手像一道沉重的投影映在李清的心上。她竭力克制自己往古怪的方向去想,但大兒子所有反常的細節如今都在她的腦海中無限放大讓她反復琢磨,令她的直覺前所未有的強烈起來。 聞臻不該這么在意小寶。他太在意了,狀態和他從前與幾任女友交往時近乎截然不同。 李清的手心不知何時已然變得汗涔涔。 晚上聞家良醒了。李清坐在床邊與丈夫說話。 聞家良已然緩過勁來,靠在床頭對李清說:“我也老糊涂了,還與小孩計較這種事。聞臻惹我生氣又不是一兩天,我早該知道他總要做出點出格事?!?/br> 李清“嗯”一聲聽著。聞家良見妻子有些心不在焉,詢問她怎么了。李清卻頭痛不安,一時理不清思緒,只搖頭說沒事。 一只溫暖、蒼瘦的手撫上她額角。李清抬起頭,對上丈夫關心的目光。 “早點回去休息?!甭劶伊颊f,“照顧我這個老頭還是太累了?!?/br> “瞎說什么呢?!?/br> 李清在丈夫溫和的摩挲中漸漸平靜下來。她首先意識到的是這件事絕對不能和丈夫說。如果她的猜想成真,丈夫絕對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聞家良對于李清而言,是一堵穩定而強大的盾,也是一盞燈,從兩人在一起至今就守護著她,指引她。她從小是家中捧在手心的小公主,長大后又從家中長輩的手中被捧到聞家良的手中,不曾受到一絲一毫的風吹雨打。 丈夫的成熟、穩重和經年積累的睿智完美地包裹了妻子的純真心性,任何事都有家良為她擋在前面,任何事都有她的家良一手解決。 但李清明白這一次不可以。家良年紀大了,不能再經受更大的沖擊,她必須獨自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幸好是她第一個發現,不是家良,也不是她那不懂事的康知。 李清稍微整理好思路,調整面上神情,與丈夫聊過幾句后,離開了醫院。 她回到家已是很晚,有些疲憊換了鞋進門。家里安靜,她穿過中庭走上走廊,正要上樓,卻轉頭見院前坐著一個人。 夜里寒冷,聞小嶼只坐在落地窗前,沒有出去。他穿一身白色睡衣,盤腿坐著,出神看窗外凋零的小花園。 李清遠遠看著他。聞小嶼看起來很落寞,孤孤單單一個人坐著,似是在想著心事。 李清看著這樣的他,忽然又非常心痛。她最怕小寶孤單,怕她的小寶明明回了自己的家卻不能歸屬,有苦惱不能訴說。 她知道自己不是個聰明的母親,大兒子冷情,小兒子跋扈,反倒是她瞧不起的、討厭的胡春燕把她的孩子養得善良懂事,惹人疼愛。她失而復得的小寶,總是這樣溫軟,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爭,總是一個人遠遠地站在那里,好像下一刻就會轉頭離開。 她是要眼睜睜看著小寶遠去,還是眼睜睜看著他們兄弟二人陷入漩渦? 現在她只希望一切都是自己胡思亂想。 李清靜立片刻,沒有打擾聞小嶼,悄無聲息上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