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男孩
清晨,陽光從東邊的山后露了頭,整片茂綠的樹林沉浸在金光里,悠遠怡人,從游樂園里三層的辦公樓遠眺過去,眼睛放松又舒服。 然而往樓下看,又是另一副煙火氣息濃郁的場景,游樂園門口早已排起了長隊,家長們抱著或牽著自己的孩子,在隊伍里數著時間等游樂園開門。 顧舟拉上了窗簾,把熱鬧和清靜都隔離在玻璃之外。 “網上售票渠道提前幾天開放?”他問紅木辦公桌前恭恭敬敬低著頭的負責人。 “3天?!必撠熑藦埥浝砘卮?,覺得不妥又重復一遍,“網上售票渠道提前三天開放?!?/br> “改到一天?!鳖欀圩?,拿起桌上的營業額報表,翻了一眼,“并且每天限定游園人數?!?/br> 張經理不解,“顧總,”他有點膽怯,老顧總交代過,小顧總的決定最好不要反駁,但是這個問題直接關系到公司的營業額,他只能斗膽,“這樣每天的盈利會少很多?!?/br> 顧舟瞥了他一眼,放下了報表,似有似無的嗯了一聲。 張經理不敢再多言了,他感覺到周圍的低氣壓已經壓得他后背開始冒汗。 “提前半小時開園?!鳖欀壅f,“推遲半小時閉園?!?/br> “好的,”張經理沒敢再多言,“我馬上去辦?!?/br> 顧舟擺擺手,張經理如釋重負,退著步子離開了總裁辦公室。 已經到了進園時間,隊列往前緩緩移動,孩子的吵鬧聲歡笑聲蕩漾在這片童話世界里。 顧舟想起了沈念詞的孩子,那孩子長得那么像沈念詞,一雙杏眼笑起來總是彎彎的。 而且都跟記憶里的那人很像——她過得好嗎。 顧舟撥通了陳銘的電話。 上午依例查房,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進出每一間病房,問診隨記。 最后一間是那個小男孩的,他母親在床邊守著,家里因為看病花光了積蓄,夫妻倆人輪流出去打散工,院里也已經為他們募捐過一次。 那母親剛過三十,面容憔悴蒼老,白發已在散亂的馬尾上清晰可見,她見了沈念詞便握住他的手激動的話都講不出,幾個護士輪番勸說才安撫住她的情緒。 小男孩躺在床上,漾著笑的臉面色青白,呼吸機和心率儀滴答滴答呼呲呼呲交替作響,擾亂了他夢里的童年,壓扁了他幼小的身軀。 沈念詞望著男孩,詢問這兩天的飲食和精神狀態,悲憫之心油然而生。 他見過許多垂死的病人,他們虛弱無力面色無光,搖搖擺擺像砍斷了經脈的老樹,什么樣的風都能輕易把他們吹倒。 可是這男孩的嫩葉還未發芽,枝椏剛剛冒出新綠,風舍得把他吹倒嗎? 沈念詞突然明白,能延續一條這樣的蓬勃的生命是何等的幸運幸福。 或許這男孩以后也能像顧舟一樣,長得高大英俊,笑起來陽光好看。 顧舟… 沈念詞抿抿嘴,繼續在本子上做筆記。 “飲食盡量清淡,但是要有營養?!彼麥芈暯淮?。 男孩很喜歡他,笑嘻嘻的答應,“知道了沈叔叔?!?/br> 沈念詞也笑了一下,跟著一行人出去。 科室主任是個挺著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剛出病房就拍著啤酒肚嘆氣,“哎呀,可算查完了,累死我了?!?/br> “您該減肥啦?!弊o士長說,“才走幾步您就累了?!?/br> “我這不是胖的,是困的?!敝魅未蛄藗€哈欠,“昨天幫我兒子搶票,弄到二半夜?!?/br> “什么票?”護士長問。 “新開的那家游樂園?!敝魅螞]忍住又打了一個哈欠。 “那家啊,我知道?!弊o士長也跟著打了個哈欠,“你還別說,打哈欠真傳染啊?!?/br> “胡扯,小沈怎么沒被傳染?!?/br> 沈念詞突然被點名,尷尬的笑了笑,他走神了。 “我女兒也要去呢,本來直接在網上買票就行了,現在得搶,每天限名額的?!弊o士長說。 “就是說呢,這搞的什么啊,有錢不賺,限什么名額呀?!敝魅晤H為不滿。 沈念詞沒再走神,認真的聽著他們的討論。 “這你就不懂了,”一行人到了問診臺,護士長停下腳步,其他人都駐足聽著,“我聽我兒子同學他媽說,限名額之后園里特別寬敞,每個項目基本都能玩,不像以前排隊三小時游樂兩分鐘?!?/br> “那這也挺好,我明天帶我兒子去?!敝魅握f,“都忙去吧?!?/br> 一瞬間人都散去,沈念詞問護士長,“周護士,那個票在哪里可以買到?” 護士長愣了一下,“哦哦,忘了小沈你也有孩子了,在這兒,”護士長拿出手機點開給沈念詞看,“關注這個公眾號,點這個選項,里面有預售的票,要提前一天買?!?/br> 沈念詞記住了公眾號的名字“詩語畫”,給護士長道了謝。 沈念詞規定如意每晚睡前都要喝一杯牛奶,今天他把熱好的牛奶端來,小如意卻不愿意喝了。 她撅著小嘴抱著雙臂坐在沙發上搭著二郎腿嚷嚷著不要喝。 沈念詞沒辦法,蹲在她面前哄著,什么喝了牛奶能長高,喝了牛奶皮膚好,喝了牛奶身體棒,連喝了牛奶會變漂亮這樣的明顯的謊言他都說過了,如意就是不為所動,沈念詞沒辦法了,拿著手機佯裝要給朱月打電話告狀,如意終于把一直扭過去不看沈念詞的小臉轉過來了,她捂住沈念詞貼在耳邊的手機,撒起嬌來,“哎呀爸爸?!?/br> 沈念詞放下手機,把牛奶又遞給她,她低著頭,聽聲音感覺要哭出來了,“我不想喝牛奶?!?/br> “為什么呢?”沈念詞很是不解,小姑娘雖然偶爾刁蠻,但整體還算聽話。 “爸爸,”如意抬起頭,烏黑黑的杏眼看著沈念詞,哪有半滴淚呀,“我想喝那個?!?/br> 沈念詞疑惑,“哪個?” “顧叔叔做的牛乳茶?!?/br> 沈念詞有時候真的佩服小孩子對美食的記憶力,如意只喝過一次顧舟做的牛乳茶,還已經過去了很多天,竟還記得,不僅記得,還因為一杯牛乳茶任性撒嬌。 那頓豬蹄之后,沈念詞和顧舟沒有聯系,在沈念詞心里,短暫的幾次見面像是分別八年之后上天的饋贈,他已經知足。 他背負著沉重的罪孽和不可逃避的責任,在與顧舟的關系上,不敢主動踏出半步。 或許顧舟也已經明白。 如意晃了晃沈念詞,“爸爸,你想什么呢?” “沒什么…” “爸爸,你給顧叔叔打電話行嗎?你告訴他我想喝他做的牛乳茶?!?/br> 沈念詞溫和的看著如意,“這樣不禮貌?!?/br> “那…你說你想他了,然后我們就可以去找他。嘻嘻?!比缫庥殖隽藗€招。 沈念詞沉思,沒說話。 “爸爸!行不行嘛?” 沈念詞嘆了口氣,“爸爸給你做,行嗎?” 如意想了一會兒,有點不信任的說,“mama說你只會煮紅棗姜茶?!?/br> 沈念詞笑了,“還不準我進步的嗎。走吧?!?/br> 他拉著如意去了廚房,上網搜了一個牛乳茶教程,按照教程準備東西,逐一調制。 一個晚上,沈念詞搜了五六個大同小異的教程,做了七八杯顏色深淺不同但都遭到如意嫌棄的牛乳茶。 要不是如意實在困的嘗不動了,他可能會再做個三四杯。 顧舟到底怎么做的? 哄睡如意,沈念詞自己嘗了幾杯——怪不得如意這么嫌棄。 沈念詞自顧自笑起來。 周日的游樂園,排隊的人更多一些,改了買票規則和開園時間后,網上好評不斷,公司股票一路大漲。 顧江一大早在門口視察,聽排隊的家長閑聊。 “顧總,舟舟做的真不錯?!?/br> 顧江身邊的助理趙華跟在他身邊二十多年,看著顧舟長大的。 “老趙,”顧江很高興,從小到大,顧舟的一點點成績,都讓他倍感自豪,“我說什么來著,這孩子干一行行一行?!?/br> 顧江沒再多停留,徑直去了顧舟的辦公室。 顧舟不在,聽張經理說去園區檢查布景了。 顧江坐在辦公桌前,聽張經理匯報近期的營業情況,笑容一直在臉上掛著。 桌上的固定電話響,顧江抬手示意張經理停下,隨手接了電話,“說?!?/br> “顧總,有一個叫陳銘的打電話過來,接進來嗎?” 銘銘啊,顧江想也很久沒見這孩子了,顧舟初中以前,也就和這孩子走得近點。 “接吧?!?/br> 幾秒鐘之后,陳銘的聲音傳過來。 “我說顧大少爺,我這著急找你呢,你跑哪兒去了?手機也不接?!?/br> “銘銘,是我?!鳖櫧f。 陳銘愣了一下,“江哥?” “嗯?!鳖櫧瓎?,“你找顧舟什么事兒?” “呃…”陳銘拉了個長音,“也沒什么事?!?/br> “那你急成這樣?!鳖櫧?,言語間多了試探,“是不是顧舟找你辦什么事兒了?” “沒有,沒有沒有?!标愩戇B忙否定。 顧江還想再問什么,陳銘說:“不打擾你工作了江哥,我趕明兒再給顧舟聯系?!比缓髵鞌嗔穗娫?。 顧江聽著嘟嘟聲,放下了聽筒,“張經理,你先去忙吧?!?/br> 張經理出去后,顧江看向趙華,“老趙?!?/br> 趙華顯然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平靜的和他對視。 “你說,陳銘這孩子,會不會告訴小舟?”顧江問。 趙華輕輕搖了搖頭。 “真不會?”顧江又問。 趙華邊搖頭邊說,“真不會?!?/br> 顧江還是擔心——陳銘的父親是沈念詞所在醫院的院長,他長嘆了一口氣,目光往遠處山上望去,沉重又疲憊的道:“終是我們欠那孩子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