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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那天很熱,下午開考前還有學生捧著數學公式的小本本臨陣磨槍,陪考的家長站在珍稀的陰涼底下扇扇子,扇面一半是預祝廣大考生金榜題名,一半是無痛人流就到某某某醫院。 考場附近搭著免費派發礦泉水的紅帳篷,甚至有幾個背后貼著“好運附身”、前胸印著“夢想成真”的玩偶熊在人群中晃悠,不少學生跑過去找他們擁抱討好運。 其中還有個顯眼的藍家伙,一群女同學挨個上前去抱,抱完了又去捏它的紅鼻子,這情形讓魏柏錯覺自己的大公仔成精跑出來招蜂引蝶了。 快進考場那會兒,黑壓壓的學生一股腦兒涌在門口,魏柏落在了最外層。 方才那藍胖子被不小心的學生絆了一腳,頭套險些栽掉,人在地上轱轆了好一會兒也沒爬起來,模樣笨到惹人發笑。 魏柏忽然有點心疼,沒忍住過去搭了把手,可這個笨家伙站起身卻攔住他不讓走,頗有點恩將仇報的意思。 魏柏以為他要打劫。 藍胖子搖搖大腦袋,把打開的雙臂上下晃了晃。 “要抱???”魏柏失笑地問。 對方點點頭,頭套差點撞到魏柏的腦袋。 魏柏盯著這家伙肚皮上印的“夢想成真”愣了片刻,張開雙臂擁抱時心想:是他就好了。 可這是個給過很多考生的擁抱,普普通通,沒什么特殊意義。 考生進場的隊伍慢慢向前推進,魏柏一只腳快要邁進門的那刻突然像從睡夢中驚醒似的停住,轉而神經質地逆著人流往回跑。 怎么可能會這么巧?萬一是他回來看我? 魏柏的心臟突突地跳,震得胸口疼,他甚至確信了自己的猜測,劈開人群,沖向坐在紅帳篷底下的那團藍色,猛地掀掉了那人的頭套。 看清對方的一瞬間,魏柏猛烈跳動的心沉了下去。 “同學,你想干啥?”被摘了頭套的陌生男人滿頭汗,頭發一綹一綹貼在頭皮上,滿臉訝異地望著魏柏。 魏柏表情僵硬地沖對方道歉:“不好意思,認錯人了?!?/br> 男人抹了把汗,“認錯人不當緊,到考場別寫錯名就行?!?/br> 魏柏把頭套撿起來,撲了撲灰,又聽見男人說,“趕緊進場了,好好考,超常發揮,爭取上清華北大!” 魏柏扯起嘴角笑了笑:“你跟每個考生都這么說,清華北大招得完嗎?” 男人挑挑眉毛,“夢想還是要有的嘛,萬一錄取了呢?” “我沒那本事……剛好也不想去?!蔽喊匕褤涓蓛舻念^套還給男人,臨走又躬身說了句抱歉。 進考場時的背影沾了好些失望。 傅知夏盯著魏柏一點一點消失后才從紅帳篷后面出來,滿身的汗,也沒什么好講究,干脆跟旁邊正準備脫玩偶服的男人一道坐在地上。 男人給他遞了瓶水,說:“謝謝啊,剛那會兒熱得我快中暑了?!?/br> 傅知夏問:“你明天還來?” 男人一嗤,搖搖頭,“不來了,頂不住了,天兒太熱?!?/br> 高考落幕時,傅知夏隔著綠化帶,遠遠站在路對面。人聲鼎沸,他還是一眼就挑出了魏柏,他發現魏柏個頭原來都這么高了,模樣也愈發好看,就是現在總冷著臉,一副“誰也別搭理我”的模樣很欠揍。 傅知夏點開相機偷偷拍了張照,也是這一刻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原來看一個喜歡的人是這種感覺,好像迎面是千軍萬馬,不管那人站在那個角落,永遠是打頭的將軍,得勝歸來的勇士。 傅知夏只是看著,廢了很大力氣才忍住沒去迎接。 考試后隔了幾天韓雪梅才敢問魏柏考得怎么樣。魏柏頂著副木頭臉說就那樣,轉頭關了房門。其實考試結束的當晚他就已經收拾了行李。 臨走的頭天,魏柏回了趟老家去跟潘小武辭行,一路上他能覺察出鄰里看自己的眼光十分怪異,也沒人上前同自己打招呼。 潘小武家院里的土狗一看見魏柏就扒著他褲腿叫,叫聲引來了潘小武的老媽徐慧。 徐慧一臉驚詫,“呀!魏柏你咋回來了?!我尋思著你往后都不再踩咱村的地界了呢?!?/br> “嬸兒,你說這話什么道理,這是我家,我怎么就不回來了?”土狗還在撒潑,魏柏伸手撓了撓它的下巴才站起身,“潘兒呢,是不是還沒起?給他打電話沒人接?!?/br> “可不是,從考完試就開始了,一天兩頓飯,不睡到十一二點不起床,還說要把高中這幾年欠的覺補回來,跟個豬似的,你等等啊,先進屋,我給你切個甜瓜,馬上把他薅起來?!?/br> 魏柏坐著等,徐慧切完了瓜卻沒動身,坐在魏柏對面盯著他看,兩只手絞在一起顯出一副于心不忍的模樣,“魏柏啊,你干爹被逼走這事,你也別鉆牛角尖,嬸兒可跟他們那幫子白眼狼不一樣,嬸兒信傅老師的為人?!?/br> “逼走?”魏柏還沒碰到甜瓜的手猛地僵了下了,“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啊,我以為你知道呢,就你被雪梅帶走以后,一幫子人去找老朱鬧,說不讓傅老師再教孩子,還說傅老師呆這里教書就是惦記他們家小男孩子?!毙旎垡荒樝訔?,“我呸,不是我說話難聽,就有些人生那孩子都仿爹媽,一個個尖嘴猴腮,別說傅老師不戀童,就是真……誰也看不上他們,還有那個方俊杰,什么玩意兒???該!潘小武擱平時打架我準讓他跪搓衣板,這回,我都恨不得上去撕爛他的嘴!我看他就是故意那么說……” 徐慧還沒說完,房門開了,沒睡舒坦的潘小武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瞇縫著眼睛從里面出來。 “嘿,”徐慧一拍腿,“今兒還沒叫你你怎么起了?” “尿憋的,一會兒繼續,”潘小武伸了個懶腰,一轉頭看見魏柏,驚得險些蹦起來,“靠!魏柏!你怎么回來了?” 氣氛忽然僵滯,魏柏盯著潘小武看了有半分鐘,惹得潘小武心里發毛。 “傅知夏不讓你告訴我,是嗎?”魏柏陰沉地問。 “你……知道了?”潘小武心里一咯噔,目光掃向自己的老媽,她的嘴向來沒把過門。 小學已經放暑假,大門緊閉,魏柏跟傅知夏住過的家上了鎖,也沒再有接替的老師過來。 潘小武跟在魏柏身后心里很沒底。 魏柏保持著最后一點冷靜,說:“你跟我講清楚?!?/br> 潘小武自知瞞下去沒有意義,只好把起因經過全說了。 魏柏聽完呆滯了很久,到底誰是罪魁禍首?自己也有份。傅知夏受了天大的委屈,這些委屈來自很多人,連報復的對象都不能具體。 大家都有罪,方俊杰最該死!他毀人的本事也真高明,知道刀子扎到傅知夏身上自己才最疼。 魏柏找到方俊杰家門口時,心里有種把他揪出來碎尸萬段的恨意。 潘小武在魏柏踹門前連忙攔住他,吼道:“你他媽鬧哪一出?” 魏柏滿眼通紅,一手拳頭攥得骨節發白,一手不知什么時候多了把徐慧切甜瓜的刀,“我想他去死!” “你傻逼嗎?!他家就他奶奶一個,你想殺老太婆?把刀給我!”潘小武第一次沖魏柏發火,說著又去搶水果刀,“我勸你別瘋!沒有用,方俊杰已經走了,以后估計也不會回來,他學校里人都說他心理有毛病,那家伙高考前被人搞了,沒考成試,現在待不下去轉外地了?!?/br> ”人我幫你揍過了,真的,雖然第一次跟人打架,但一點也不慫,我是臉上蹭了點皮,可他更慘,不光胳膊折了,門牙也碎了一顆,你要是不解氣,那也沒辦法,反正你揍不了他……” 潘小武摁著魏柏手里的刀,冷著臉說:“好人沒好報,壞人也不總是罪有應得,這是常態?!?/br> 魏柏盯著潘小武,忍著隱痛深呼一口氣,又點點頭,“對……你說得對,傅知夏是個傻子,以后該我做個壞人?!?/br> 那把水果刀鐺一聲掉在地上,潘小武連忙撿起來折好揣進兜里。 魏柏到底沒踹開方俊杰家的大門,紅著眼睛行將就木似的往回走。 “你去哪?”潘小武跟在后頭問。 魏柏動動嘴唇:“回家?!?/br> 回的是他和傅知夏的家。 房子沒了鑰匙,得翻墻翻窗戶進去,屋里一干二凈,沒住人的這些日子已經攢了一層灰,抽屜半敞著,里頭放著一張泛黃A4紙。 魏柏拿出來看了一眼才發現是張離職申請書,日期填的是三年前。 魏柏捏著這張紙坐到地上,他后悔了,當初該讓他趕緊走,早幾年離開,跟自己撇干凈關系,總不至于落得現在這樣聲名狼藉。 他把頭埋得很低,臉底下的離職申請書上多了幾滴眼淚。 長大以后,潘小武幾乎沒再見過魏柏哭,這會兒蹲在一邊顯得很無措,自顧自地說道:“傅老師走之前還挺……高興的,他跟我說他最后一節課還有五個學生去聽,這幾年二流子老師也算沒白當。他叫我不要跟你講這些,怕影響你考試,怕你知道了會惦記一輩子覺得自己虧欠他……我沒想到你今天會來找我,對了,你找我是什么要緊事,電話里不能說?” 魏柏把那張紙折了幾折,抬起頭已經沒有在哭了:“沒什么要緊事,想著你是我兄弟,走之前給你說一聲?!?/br> 潘小武迷糊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走哪去?” 魏柏是夜里走的,全程靜悄悄,誰也沒打擾。 第二天一早,韓雪梅叫魏柏起床吃飯,喊了半天也沒有人答應,門把手一擰就開了,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桌子上留了張字條——我去找他,不用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