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陪酒
第二天早上景云臻面色如常,恍若他們昨夜的痛哭爭吵和哀求都沒有發生過。他不說,叢暮也逼迫自己不再想,只當是噩夢一場。沉默著吃完早飯,兩個人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 景云臻拿著車鑰匙準備下樓,轉身看到叢暮跟在他身后,問:“怎么走這么早?” 叢暮將外套的拉鏈拉上,說:“這學期開始就這樣了,早自習提前了一個小時?!?/br> “……我送你?” “不用了,”叢暮說,“走過去也很近,你忙你的吧?!?/br> 他走到小區公園的時候景云臻的車從他身邊呼嘯而過,叢暮深呼吸了一口冷氣,眨眨眼睛,裹緊了身上的外套。他記得自己昨天晚上做噩夢驚醒了一次,景云臻摸著他的背親他的額頭,他顯然還沒有睡,雙眼熬得通紅,哄著他重新入睡。 原來他已經讓景云臻為難到夜不能寐的地步了。 他知道,景云臻心里沒有他,如今自己對他來說就是個累贅,他靠這副還沒被玩膩的身體暫時換來了留在他身邊的機會,可是這又能維持多久?一個月還是兩個月?等到他的身體對景云臻失去了吸引力,他該如何收場? 當天晚上景云臻沒回來。叢暮十點半下了晚自習,回到家的時候在玄關被自己的拖鞋絆了一跤。他揉著膝蓋站起來,摸索著開了燈,把書包放在沙發上,抽了一本習題冊在客廳的小燈下做。 十一點半的時候他掏出手機看了看,還是控制住了自己沒給景云臻發消息,這是他答應他的,叢暮想,以后再不插手他的事。 他把手機放回兜里,撿起筆來寫了兩道題,然后抬手抹了一下眼睛。 . . 又過了幾天,周日的時候美院的藝考成績放榜了,叢暮的專業課考了第一名。黃有亮也挺高興的,說你小子行,我就知道沒看錯你,怎么樣,晚上來喝酒吧? 叢暮有點為難地支吾半晌,黃有亮拍了一下腦袋,說:“看我這腦子,你得先跟你男朋友一起慶祝啊,還沒跟他說你要留在國內的事兒吧?” “……是還沒說呢,”叢暮說,“老師我下周末去跟您喝酒吧,到時候我再帶三斤鹵牛rou!” “嘿嘿!好!”rou食愛好者黃有亮美滋滋,壓根沒注意叢暮語氣苦澀,一點也沒有取得好成績的欣喜。 他看了看表,現在是晚上五點半。 叢暮咬著指甲在房間里轉了兩圈,發了一會兒呆,然后隨手在演算本上畫了一個速寫。景云臻的眉眼和唇瓣在有些粗糲的紙面上異常冷峻,他有多久沒見到他笑了?叢暮想,他已經畫不出他笑的模樣了。 七點十分的時候他給景云臻打電話,電話那頭是略帶醉意的王一諾:“找云臻?他在忙呢……”他笑了一下,“你要過來?當然可以,不過我們一會兒要換場子,你直接到蘭黛,我會讓人在外面等你?!?/br> 他跟王一諾在一起。 這個認知讓叢暮心中警鈴大作又酸澀難耐,其實他知道自己不該去,也知道自己去了也沒用,景云臻想做的事從不會顧忌他,他也厭煩他插手自己的事,可是不去,不去的話,也許今晚他的愛人就要變成別人的——也許早已經是別人的,叢暮苦笑一聲,誰知道呢。 叢暮從來沒有去過蘭黛,這家新開的夜總會在城東的玉成山腳下,離市區十分遙遠,叢暮饒是打車也花了將近兩個小時才到地方。 王一諾果然派了一個年輕男人在門口等他,蘭黛的大堂里金碧輝煌,一側墻是一面碩大玻璃魚缸,里面各色珊瑚游魚不一而足,有女孩子化濃妝在魚缸里做美人魚翻飛搖曳。再往里走,穿淡青色單薄紗裙的漂亮女孩子和西服筆挺的英俊男孩魚貫而出,大廳里曲聲悠揚,異香飄飄。 領他進門的年輕男人給他推開了包廂門,門口挨著站了七八個男孩子,具都是高挑消瘦白面皮。包廂里燈光曖昧閃爍,有陪酒小姐捧著麥克風唱甜膩情歌,叢暮還有點摸不著頭腦,邁了一只腳進去,正著急找景云臻的影子,忽然聽見有男人醉醺醺說:“……哎,尾巴上這個長得好!我沒點過男孩子,但是這個能不能讓給我?” 數道視線灼灼的投向叢暮,他猛地抬眼,正捉住景云臻閑閑望過來的目光。男人本來嘴角還帶著笑,手中拎著一只玻璃杯。在看到叢暮的那一瞬間,目光陡然一震,漸漸變得有些難以置信。 他森然寒冷地盯著叢暮,眉頭聳起,牙關緊咬,如果沒有別人在場,叢暮毫不懷疑景云臻會撲上來給他一拳——雖然他從沒有動過他。 他正要起身,王一諾將他肩膀壓下,似乎俯身在他耳邊說了什么——他們挨得非常近,兩個人的腿蹭在一起,王一諾的胳膊甚至毫不避諱的搭在景云臻的膝蓋上。 “劉總,”叢暮這才看見,被幾個少爺擋住的視線里賈向峰坐在黑色玻璃茶幾前,手里攬了個姑娘,看著叢暮說,“你有所不知,這孩子可跟我有點淵源?!?/br> “哦,”之前出聲的劉總似笑非笑,“跟賈總有什么淵源?” 賈向峰臉上倒是看不出不虞:“我倆第一次見面,他就潑了我一身菜湯,你說有什么淵源?” “是嗎?還有這一出?”劉總意有所指說,“性子夠烈啊?!?/br> “烈什么?”旁邊有人醉醺醺說,“就是給他臉了哈哈哈,再烈也不就是出來賣的,出來賣還拿什么喬?!?/br> 叢暮嘴唇哆嗦,臉色煞白,轉身就走。 “站??!”賈向峰大聲說,“誰讓你走的?!” 叢暮昂著頭,死死地盯著他。 “賈總……” “小景!你別說話!”賈向峰站起來,桌子跟前的少爺自動分開,給他留出一條路來,但是他沒動,不緊不慢地對叢暮說:“按說你不是我帶出來的人,不該我來說這句話,我是看景總年輕,威嚴薄,才插手管一管。小叢啊,這種場合,沒有你先走的道理,你來,陪我喝一杯酒,就當道了上次的歉?!?/br> 叢暮手握在門把上,他從沒有受過這種氣,兩眼通紅,全身都在發抖。 可是下一秒,賈向峰溫和笑道:“小景啊,他這個脾氣,不好管啊。你叫叫他,他聽你的?!?/br> 包廂里絢麗曖昧的光從景云臻英挺的鼻梁劃到薄情的嘴唇,足夠有一個世紀那么長的寂靜,他說:“叢暮,來,陪賈總喝杯酒?!?/br> 叢暮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他從沒有如此抗拒過景云臻的聲音:“叢暮,別讓我說第二遍?!?/br> 他走過去,只覺得四肢都完全不是自己的,耳邊有巨大轟鳴響起。賈向峰身邊的小姐早就讓出了位置來,用憐惜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他坐下,緊緊握著賈向峰塞到手里的酒,握得太緊,連手背上都泛出青筋。 “我找了你許多天,”賈向峰湊近了跟他說,有些討好的語氣,“可是這些天他出門都不帶你了,讓我好找啊?!?/br> 叢暮目光呆滯,只看著杯中酒水木然坐著。 賈向峰嘿嘿笑了兩聲:“喂我喝一口酒好不好,寶貝兒?” 叢暮如墜冰窟,全身抖如糠篩。賈向峰問了兩聲,似乎是想到上次的結局,于是不再逼他,擺出一副衣冠禽獸樣,輕聲哄騙:“我們喝一杯,喝一杯總行吧?” 恍惚間邊上有同行的朋友嬉笑:“景總可真是好福氣,我們一諾什么時候做過倒酒點煙的活兒啊?!?/br> 王一諾放下手中的打火機,有點嬌嗔而熟稔的叫了一聲:“韓哥!”他們才是這個圈子里一起長起來的世家子弟,比起來景云臻只得算個外人。王一諾長得好,撒嬌也不顯得女氣,反而有一種男人的嫵媚風情,他側頭去看坐在身邊的景云臻,男人吸了一口煙,眉目在煙霧里顯得縹緲動人,而那雙眼睛里墨色深深,并沒有絲毫輕松和笑意。 王一諾心下一頓,視線繞過面前幾個的好友,果然又有人道:“你倆也認識這么久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喝到你們的喜酒???” “說什么呢!”王一諾啐笑,但并不反駁,“我才多大啊,還想再玩幾年呢?!?/br> 叢暮面無表情聽到這里,抬眼去看景云臻。 又有人說:“早結了也好啊,王叔到時候就放下心了,別像你jiejie似的,這么大年紀還自己一個人,每次見了王叔他都嘮叨?!?/br> 賈向峰湊近他,意有所指語氣:“你看,你這金主身邊是有人的,雖然人家正室不在乎————這是圈子里的規矩,但正室家世好,男人是給不了你長久富貴的。我能,”他托著叢暮手中玻璃杯,“喝一杯,陪我喝一杯?!?/br> 叢暮眼底的光熄滅了。 他聽不見賈向峰在他耳邊說了什么,也不再看景云臻一眼,沾著酒臭的男人在耳邊嗡嗡嗡,叢暮嫌煩,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賈向峰看他面色被酒氣染紅,那樣精致小巧的一張俊臉,即便再是面無表情也是絕色。男人酒色上頭,果斷將唱歌伴奏的陪酒小姐撥到一邊,拿著麥克風說:“我……我獻歌一曲,送給,我的……小寶貝?!?/br> 下頭有人鼓掌,有人叫好,賈向峰唱了一曲荒腔走板的meimei你坐船頭。 他下來還給叢暮邀功,說我給我老婆都沒獻過歌,叔叔有多疼你,你心里知道不知道? 他說你跟了我,我每月給你一……兩萬塊錢,你想上學上學,不想上學就在家里等我,房子和車子也有你的,想要包或者表我也可以送你。 他喝多了酒,要上手撫他的臉,另一只手環在他身后,就要順著他后腰摸下去。 叢暮聽見自己心里分崩離析的聲音,他像是傻了一樣,呆呆地愣在那里。 他在想他跟景云臻怎么會變成現在這樣,他不能再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景云臻對他還有點溫情,他被拱手讓人,也許這是他除了身體之外最后的價值。 包廂里混雜了煙和香水的氣味,叢暮覺得自己快要被骯臟的激流裹挾,他沒辦法浮上來透氣,快要被淹死了。 不遠處突然傳來“啪嗒”一聲,接著響起王一諾的驚呼,“云臻,你怎么樣?!” 叢暮抬頭一看,景云臻身子前傾坐在沙發上,將手里高腳杯硬生生捏碎了,玻璃碎片插在手心,鮮血淋漓。 叢暮覺得自己無藥可救,即使是這般光景,他也仍怕他痛,怕他苦,為他擔驚受怕。 “我送你去醫院!”王一諾急忙起身。 景云臻一雙深沉目光只盯著他:“叢暮,”他說,“到我這里來?!?/br> 賈向峰酒一下醒了一半,他惦記了這么久還沒弄到手的人,絕不可能因為景云臻一句話就放棄,何況叢暮是他推倒自己身邊來的,現在再想走,晚了。 “景總,你這是什么意思?話要想好了再說?!?/br> 景云臻手上的血順著指尖嘀嗒在鋪了地毯的地上,他面色陰冷,眸間似有血色,目光修羅一般陰鷙駭人。 包間里瞬間寂靜非常。 不知過了多久,叢暮聽見景云臻輕笑一聲:“賈總,事情我們再談,叢暮是我本家弟弟,時間晚了,他要回去睡覺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