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重新認識也不算晚,我是齊皓輝。
“輝仔,又帶犯人過來喇?這次怎么打到臉上?” 獄醫是個總是把所剩不多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人,他對同事很和善,尤其是對我這樣的后生仔算得上是和藹,但對關押的人完全沒有好臉色,對罪犯深惡痛絕。 “唔喺,”知道他誤會這幾個是被我帶去禁閉室的,“新來嘅?!?/br> “新來嘅?啊——我知,那幾個刑警嘛,”掃了一眼幾人的傷勢就招呼道,“跟我進來,一個一個來?!?/br> 幾個人看向其中一個,那個人說:“你們先?!?/br> 見他們遲疑,獄醫開玩笑道:“做咩?怕痛???放心,你們原來是做警察的,對你們肯定和對那幫混蛋不同。 “暴力執法又怎么樣?反正那些罪犯有一個算一個,全部都該死,尤其是搞毒品的。 “等會兒我會輕一點處理干凈,再給你們拿點藥免得萬一傷口感染?!?/br> 這一次他的神色與平時見其他罪犯時完全不同,對待這些“前警察”的態度幾乎類似于對我,甚至還說要給他們拿藥,要真是其他的罪犯進來,別說拿藥,他巴不得他們感染多幾次過來洗膿才好。 這才突然想起有一次獄醫在辦公室喝多說,他兒子就是吸毒販毒和家里斷絕關系,后來在一次警方的抓捕行動中被擊斃。所以他恨透了所有罪犯,尤其是販毒的,只是自己偏偏又是個監獄里的醫生,必須對關在這里的每一個罪犯的生命負責。 他同我講的時候一邊哭一邊把腦袋“砰砰”朝辦公桌上撞,想到這里我問了句: “今次沒上班飲酒吧?” “沒有,我不要面子的?”明顯他也想起那次失態的事,沒好氣地回過我之后,他隨手指了其中一個傷員,“就你了,快點?!?/br> 等獄醫帶人到里間診室,我讓剩下的人都坐下,辦公室沒那么多椅子,沒人去坐醫生的座位,于是兩個人坐在地上,我裝作隨意地挨著長椅上那個坐下,說是長椅也不過堪堪坐下兩個,他往一邊讓了讓,側過臉來瞟我一眼,我拿下帽子,雙手握了握帽檐再放松手指,稍微組織一下語言卻只能想出一個爛俗的開場白: “邱Sir,還記得我嗎?” 他拿手背擦了擦側臉和嘴角,然后轉過頭來看我,似乎是花了一兩秒來搜索記憶,最后回問:“我們認識?” 也是,這么多年過去,不記得也算正常。 “也不算,”我捋了一把頭發將帽子戴回去,“邱Sir忘了就忘了?!?/br> 朝他露出一個練習過無數次、廣受好評甚至可以說萬無一失的笑容,伸出右手:“現在重新認識也不算晚,我是齊皓輝?!?/br> 邱剛敖有些勉強地勾了勾嘴角,呼出的氣聲說不清是笑還是嘆息,似乎是因為手并不干凈在伸出來的瞬間就遲疑了,我卻抓住機會握住那只或許正準備收回的手,也將未干的血污握進掌中。 看過來的眼神中的疑惑更重,但我想在他的立場上花精力來懷疑一個獄警并沒有什么意義,這一點他當然比我更明白,于是將自己堆回那張快要龜裂的面具后面,回握了我的手說道: “邱剛敖,你應該看過我的檔案,別叫邱Sir了?!?/br> “我是——” 旁邊的聲音一響,邱剛敖就松開手,一切都十分疏離和禮貌,但發生在獄警和囚犯之間又顯得有些荒誕,我的手背上留下了半枚抹花的血指紋,把它往身側藏了藏,恍惚間竟覺自己手里悄握了一只斷翅的蝶,即使如此還是不耐煩地打斷了齜牙咧嘴著還想要自我介紹的招志強,并對著他: “我知道,你是招志強,”又一一用眼神指示了另外兩個,“他是羅建華,他是朱旭明,”最后指了指診室的門,“剛才進去那個是莫亦荃,我看過檔案?!?/br> 辦公室里陷入一陣沉默,隱隱覺得邱剛敖的半個拇指指紋在手背發癢,就像有蜘蛛絲順著紋路緩緩掠過,半虛半實難辨真假,我把兩只手疊在大腿上,試著用左手去印那半枚不清晰的指紋。 沒有人再說話,他們現在的心情一定不好,和身上的傷無關,即使無法感同身受他們此時的心情,還是想說點什么來寬慰邱剛敖,我左手放過那只斷翅的蝶,抬起來撓了撓腦袋,最后還是只能擠出一句干巴巴的: “我也不知道說點什么會讓你好受些,看開點,邱……可以叫你敖哥嗎?” 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態度變得有些小心翼翼,或許是怕不小心就震碎邱剛敖搖搖欲墜的面具,但室內幾個人都用一種近乎打量嫌疑人的目光似乎想將我看透。 “我認識你,你不記得而已?!?/br> 我解釋道,這是事實,但其實就算不是事實我也能毫不心虛地對上邱剛敖的眼神,即使他的眼神與多年前已有不同,那時他大概和現在的我差不多歲數的愣頭青,做過那么多年刑警之后,光是現在看過來就像是要透過這副皮囊將內容物盡收眼底。 “叫我們看開點?小子,你算老幾???別站著說話不腰疼!” 招志強幾乎要拍案而起,與此同時獄醫帶著處理好傷口的莫亦荃從診室的門出來: “后生仔,做咩在這里同輝仔鬧?世間不是只有你們冤枉,輝仔警校第一名畢業,現在只能在這里做個小獄警……” “先工作喇,醫生?!?/br> 站起來笑著把醫生往診室里推,阻止他再講下去,“下一個是誰?” “就你吧,后生仔?!?/br> 獄醫指指剛才還在發難的招志強帶進診室。 人進了診室之后,沉默再次籠罩辦公室,昏暗的天光從結了一層薄灰的窗戶艱難地透進來,橘黃的頂燈撒下與窗外截然不同顏色的暖光。 我回到敖哥身邊坐下,不曾想他接起之前的話頭: “現下我是囚犯,叫敖哥不合適,就名字或編號吧?!?/br> 他身體前傾將兩肘支在腿上,沾著血跡和污漬的雙手攪在一起,同記憶中的警員、電視上看過的高級警督、庭審錄像里即使是被告也保持著的精英模樣都大相徑庭,現下看著有些許頹唐,認命似的說著自己是囚犯的話。 “還有,不想笑的話可以不用笑?!?/br> 我摸了摸自己還上翹的嘴角,從沒有人這么說過,他們都只會說:“輝仔從這樣的家庭里走出來還這么樂觀真是不容易”。 “咩啊,一直以為裝得很像?!?/br> 敖哥不搭話,我還是笑著湊近了些繼續說道: “那私底下叫敖哥行不行?” 他又瞥了我一眼,最后不打算再多費口舌:“隨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