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聊齋警告
燭火幽幽搖曳,陰影中,有半張人臉若隱若現。 十七睜開眼時,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副詭魅之象。 “醒了?” 沒有給他裝暈的機會,那半張人臉自陰影中浮出,漸漸顯露出全貌。 這是一張美到近乎妖媚的臉:玉石一般的質感,沒有一絲瑕疵;琥珀金色的眼中流連著攝人心魄的異彩;顏色極淺的嘴唇厚薄適中,唇角帶著一絲僵硬的弧度。 不帶一點陽間氣兒,令人毛骨悚然的美。 “有什么想說的嗎?關于我,關于你自己,關于我們現在的關系?”臉微微偏斜,幾縷青絲滑落,隨著聲音的震動在空中搖晃。 不知是否是錯覺,發梢似乎變成了燭火一樣的顏色,消融在黯淡的燭光中。 一只勁瘦的手從燭火照不到的地方探出,輕輕撩起那幾縷離群的發絲,溫柔地別在耳后。 手背上,似乎有什么亮閃閃的東西在發光。 車廂內的陰影悄然爬上十七的心,他的手腳失去知覺,只能看著面前柔軟的唇瓣開合。 “……這位……義士?或者說……小姐?” “……”十七的胸腔震動,他似乎說了些什么,但他聽不清。他的耳邊全是自己的心跳、喘息和血液流過耳廓的沙沙細響 面前的嘴唇停住了。 半晌。 “怪物?是說我嗎?” “哎呀,彼此彼此?!?/br> 臉笑了,露出兩彎細長的尖牙,細長的紅舌輕舔上唇,尾端的分叉在燭光的照耀下緩緩合攏。 怪物。 …… …… “吃點東西,你看你這么瘦,人氣兒這么弱,連根蠟燭都燒不旺……”齊落嘀嘀咕咕地說著些難以理解的話,舉著一只燒餅放在燭火上加熱。 他撕下一小塊燒餅,抵在刺客唇邊。刺客略微猶豫后,乖乖張嘴接受投喂。 “喝水嗎?”齊落用尾巴卷起水囊。 刺客死死盯著他布滿細密紅色鱗甲的尾巴。 齊落笑著甩甩尾巴:“好看嗎?” 刺客點頭,不知道是在回答哪一個問題。 齊落就當都有。 他將燒餅換到一只手上,用另一只手取過水囊,給刺客喂了一口水。 刺客嗆住了,但他沒有劇烈地咳嗽,只是小幅度震顫胸腔,喉管里憋出沉悶而急促的聲響。 “慢點兒吃,沒人和你搶?!饼R落皺眉,重新用尾巴卷過水囊,用騰空的手輕拍刺客的背部。 刺客條件反射,弓身后退,可這車廂那么狹小,他又被捆綁結實,實在是無處可逃。 他眼睜睜地看著齊落壓下身子貼近他,帶起一股陰冷的風,連桌上的燭火似乎都黯淡了些許。 齊落也終于徹底暴露在燭光下——真是奇怪,如此小的空間,這根蠟燭居然都不能完全照亮,就好像……齊落本身就是陰影。 冰涼的大手貼在刺客的后背上,一下一下地拍撫,刺客一邊壓抑嗆咳的欲望,一邊觀察這位名滿天下的美男子。他還是第一次有機會如此細致地觀察這位大先生。 幽微的燭光下,齊先生白皙的臉龐被映出紅潤的色澤,一雙桃花眼半垂,嘴角帶著一點繾綣的弧度。 無愧魯地第一美男之稱。 ……只是,他剛才是這個樣子嗎? 他的臉還應該再白一些,像某種石器一樣,光滑無暇,而并非這般柔軟;他的瞳孔應該再小一些、再窄一些,顏色也應更鮮亮一些;他的嘴應該再大一些,嘴角的縫隙更長一些…… 他應該更像蛇一些,而非人…… “你怎么了?出了這么多汗。是車里太熱了嗎?” 齊落關心地問。 刺客被驚醒,恍然間發現,自己的后背竟被冷汗浸透了。 他只是沉默地搖搖頭。 齊落就當他“說”的是真的。 “還吃嗎?”齊落揚起手上的大半張燒餅。 他還不餓,但是熱都熱了,不吃還怪可惜的。 刺客點頭。 齊落繼續給他投喂餅塊。兩口燒餅一口水,別說,找到節奏后還挺有意思的。 就這樣,兩人安靜地解決完一頓飯,然后一個安靜讀書,一個閉目養神。 在蠟燭還剩下半截的時候,齊落忽然熄滅蠟燭。 刺客一驚,猛地睜開眼,卻見齊落拉開窗口的布簾。 不算耀眼的白光落在齊落身上,融入未散殘夜的暗與初生朝陽的明,淺淡的灰白色灑落在白衣先生的肩頭,那股子非人的妖冶之氣像陽光下的薄雪,一眨眼就褪散殆盡,好似前半夜的種種詭異僅是某人的幻覺。 白衣先生轉過頭,眉眼間盡是倦色,他甚至掩嘴打了個哈欠。這幅慵懶的模樣,倒是與畫像上完全重合了。 “天亮了?!?/br> “早上好,可以知道閣下的名字嗎?” 刺客定定地望著他長長的衣擺下—— 那里先前還是一條紅色的長尾,不知何時居然變成了一雙光滑的人腿。 注意到他的目光,齊先生紅了臉。 “抱歉,失禮了,讓閣下見到這幅丑態。但是尾巴穿不下……咳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齊先生手忙腳亂地拿過堆在角落里的貼身衣物和外袍,扭扭捏捏地說:“可以請閣下先回避一下嗎?” 刺客沉默片刻,突然沒頭沒尾地丟下兩個字:“十七?!?/br> 說完,不理會齊落的反應,閉上眼,翻了個身。 齊落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應該就是刺客的名字,或者說代號。 “十七?是你的名字嗎?” 無人應答。 這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一邊吐槽著,齊落一邊穿好褲子,又恢復了那個衣冠楚楚的齊大先生的樣子。 “我穿好了,十七,我有些話想同你說?!闭{整好衣著,齊落擺出嚴肅的表情。 刺客十七轉過身,睜開眼,平靜地看著他。 “你是云影閣殺手,對吧?” 十七依然平靜。他并不意外被看破,畢竟組織的刺青就在他左胸心臟的位置。 “你接了刺殺我的任務——放心,我不問雇主是誰——但是你失敗了?!?/br> “云影閣的殺手行動前會在后齒縫中藏毒藥,我檢查過你的口腔,你也放了?!?/br> “……但是,你沒有咬破它。這是為什么呢?” “單純是因為你覺得可以另尋機會脫身,殺掉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先生不費吹灰之力,還是另有隱情?” 十七的表情出現微妙的變化。 “十七,因為你不想死,對嗎?” “因為你知道我不會殺你,所以想賭一次,是嗎?” “你想活著?!?/br> 齊落的眼睛黑而深邃,閃爍著看穿一切的睿智火光。 十七忽然嘆了口氣,一直緊繃著的身體放松下來。 “謝先生不殺之恩,還望先生成全十七?!?/br> 齊落有些驚訝,眉尾微挑。 這家伙,難道一開始就是沖著自己來的? 但他動手的時候可是絲毫沒放水,自己要真如傳聞一般弱不禁風,恐怕早就栽了。 “可是,據我所知,云影閣的殺手都服用過一種奇毒,須每月服用解藥才能延緩毒發。莫非,你已解了這毒?”齊落笑瞇瞇地問道。 這回輪到十七驚訝了,不過,他還未說出什么,忽然臉色一變。 “來了!”十七爆喝。 還未反應過來是什么來了,一只箭矢就釘在馬車車壁上。若不是方才談話時齊落把布簾拉下來了,恐怕此刻被射中的就是他的腦袋了。 “怎么回事?怎么還有刺客!”齊落抱著腦袋蹲下,一臉慌張。 十七瞥了他一眼,這幅慫樣,與先前完全不同。他可是記得很清楚,這人的皮膚十分堅硬,連近身發射的手弩都不能造成一點傷痕。 ……不,那不是皮膚,那是——“鱗片”。 十七驀然想起昨夜,齊落手臂和臉頰上閃閃發光的石質物。 現在的齊落,看上去與常人無異……或許比常人還要虛弱。這種狀態下無法發揮妖一般都力量了嗎?是偽裝,還是…… 來不及思考更多,車廂外,馬匹的嘶鳴和車廂的搖動讓兩人滾做一團。 “先生!解開繩子!”十七厲喝。 齊落手忙腳亂地抓住他那柄華而不實的文人劍,慌張地抽出一截,混亂中甚至劃傷了自己的手。他用受傷的手抓住一根離自己最近的繩子,企圖用劍刃鋸開它。 溫熱、滑膩的鮮血染紅了繩結,這給齊先生的工作帶來不小的負擔,極大地拖延了他的工作進度。然而,現實顯然不會給他留下這么充裕的時間。 隨著一道黑影在布簾上迅速放大,遮蔽部分晨光,十七的新指令也已下達:“丟劍!” 齊落沒有遲疑,直接把劍拋起。 馬刺耳的嘶鳴聲中,翻倒的馬車車廂里,拔出一半的劍高高飛起,劍刃反射出十七縮小如針尖的瞳孔。 布簾翻飛的一瞬間,一聲清越的劍鳴劃響,凝滯時間和空間。 齊落清楚地看見,一大捧血花緩慢地綻放,一顆頭顱保持著冷酷的眼神,緩緩向上飛起。有淡淡溫度的液體灑落在齊落臉上、身上、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溫熱的觸感幾乎灼傷他,但那迅速冷卻的涼意又仿佛能凍結他的思維。 直到那頭顱骨碌碌地滾到齊落腳邊,齊落才回過神來。 他低頭看過去,頭顱蒙面的布巾半掉不掉地掛著,臉上的表情仍栩栩如生,這讓齊落又陷入短暫的僵直。 好在,這也不是他第一次見到死人。他閉了閉眼,轉而望向身邊的刺客。 刺客緊緊咬住劍柄,兩顆尖銳的犬牙陷入劍柄的花紋中,鷹一般低而深邃的眉眼亮起兇光,蒼白臉龐上觸目驚心的濺射狀血跡讓他更像一頭野獸。 他在新刺客從窗口闖進的瞬間,用牙咬住劍柄,完成斬首。 新刺客的頭顱滾落在馬車里,身體則倒向外面。 兩人都在喘息著恢復體力,誰也沒有說話。 十七也沒有放下劍。 他們的距離太近了。即使被捆住手腳,有武器在手的十七可以輕易劃開齊落的喉嚨,就像他對他的同行做的那樣。 齊落勉強壓下大口喘氣的欲望后,率先開口:“繩子,要繼續嗎?” 他的聲音短而急促,平日里拖長的慵懶尾聲也不見了,短短一句話中還夾雜著一次喘息。他真的嚇壞了,也累壞了。 沉默片刻,十七松口。在金屬落地的叮當脆響中,齊落聽見他輕而短的音節: “好?!?/br> ———— 題外話: 一點分析,幫助你們理解這章內容。因為如果加到后文里,會增加很多無用字數,我又懶得想自然的過渡方法,再加上我想早日開車,于是就有了這段狗尾續貂(?)的文字。 解釋一下兩人在擊殺新刺客后的沉默: 因為云影閣不會讓被抓到過的殺手活著回去,齊先生看到了十七的臉,只要齊先生不死,他注定是顆廢子。 顯然,按照先前的走向,十七是幾乎沒有機會在一個月內解決齊先生并回到云影閣的,所以他的任務一定會失敗。 新來的刺客,如果也是云影閣的刺客,那么,非但不會救十七,反而一定會殺了他,因為十七已經暴露了,沒有人知道,他在被俘虜期間有沒有叛變、泄露更多信息、被更多人見到長相…… 所以,齊先生和十七在面對新刺客時是同一戰線的。 但是,新刺客死后,十七擁有快速殺死齊先生的能力,如果他殺死齊先生,那他就是完全沒暴露,并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任務。 他們又成了敵對關系,所以兩人都有些緊張。 齊先生先開口,是釋放善意的信號,十七回應了,算是兩人暫時結盟。 最后,我好像沒說過一次任務只能派一個殺手吧?也沒人規定不能好幾個人同時想殺一個人吧?所以齊先生不停地遭遇刺殺,這很合理,不是嗎? 倒霉的十七,只是下手快了點,又恰好選了個不湊巧的時候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