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都是孫泠買的，繳費單陳村沒有看到，好在現在藥物價格透明，在專門的網站上能夠查到。陳村把所有的藥對著盒上的藥名查了一遍，和手機一起，核算好價錢。想和孫泠說說這件事，發現沒有他的聯系方式，打電話給夏秋，夏秋說沒有他的電話號碼，群里面有他的QQ號，可以通過那個方式聯系。

    陳村在群里找到孫泠，本欲直接通過群聊聯系，猶豫了片刻，還是戳那個灰色頭像，加他為好友。好友申請驗證發過去十分鐘，那邊還沒有回應。孫泠QQ個人資料簡介框停在電腦頁面上，只有昵稱和Q齡這種基本信息。Q齡有十年，QQ號級別卻只有兩個月亮。想是用QQ很少，陳村也不指望通過QQ聯系到孫泠。QQ空間是開通的，陳村做賊似的點進去，什么都沒有，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松了一口氣?，F在用QQ少了，點進別人空間，對陳村而言，透露出窺探別人私生活的意圖，總帶著一些曖昧。而且，對方可以看到訪客記錄，孫泠看到他進自己空間，會怎么想？

    陳村忍不住把孫泠頭像的大圖點開來看，有些發證，那頭像小圖看起來是暗色背景下的一叢花枝，射線狀的陽光打在花朵上。點大了，才發現背景是藍青色的縹緲霧氣，花瓣粉白細膩，花枝的空隙處，隱隱透出人臉的輪廓?；@得明亮凸出，人臉就幽幽沉下去，像是溺水之人沉入靛藍深遠的湖底，面容模糊，看起來著實有些詭異。

    隔壁傳來小奶貓凄厲的叫聲，像小孩的哭泣，令人揪心。陳村如夢方醒，連忙把頭像關了，披一件衣服出門取錢。

    幾千塊錢，理整齊，只有薄薄的一疊，插入信封中，把棕黃色的信封撐得輕微鼓起一點輪廓。陳村將信封塞進抽屜，想起他手上拿的最多一筆錢，就是十萬塊，那錢有重量，沉甸甸的。

    S大每年新生入學典禮，會獎勵那些以高分考入這所大學的學生，最高獎金達十萬。對于陳村來講，這是很大一筆錢，五千不到的學費，他家都是四處拼湊才湊齊的，如果有那筆錢，大學幾年的學費和生活費，都不用愁，他很羨慕那位拿高額獎金的學生。開學典禮上，照理說那位學生要上來發言，但是那個學生沒有來，由主持的老師介紹他的情況，陳村于是知道那個學生和他同一個專業，叫孫泠，他的高考成績，高S大分數線足足有一百九十多分。他頓時就心情復雜，這個成績，上許多名校綽綽有余，孫泠為什么來了S大？想來想去，只能歸結為孫泠家里貧窮，大概非常缺錢，所以為了高額獎金放棄了更好的學校。

    一開始，他對孫泠除了好奇外，還有同病相憐，他為孫泠覺得可惜。

    他身邊的大人，要么是種地，要么出去打工，小孩早早輟學，日子過得艱難。這種環境下，所有人對他灌輸的觀點都是只有讀書才是唯一的出路，他也一直這樣覺得，上小學時，非常努力，托老師買了好幾本輔導書，做大量的題，考進縣里的初中。高中分到一個普通班，學校每年水平發揮穩定，高考升學率就在某一個區間內浮動，沒發生過奇跡。

    高三時，培訓機構發了一本志愿填報的書，在班級到處傳閱。那大概是他離名校最近的一次，各種XX大學的名字密密麻麻擠在表格中，一行行排下來，與平日在他們心中高高在上的形象大有不同，在同學間的嬉笑中，人便生出一種錯覺，頂尖的那批學?？疾簧?，其他的呢，也是有希望的吧。

    他高考發揮正常，考上一所普通的本科，沒有不甘心，對比其他同學，這已經是不錯的結果。孫泠的高考分數，在他看來，遙不可及，這樣的分數，和他上了同一所學校，他只覺得無比痛心。

    漸漸的，他知道情況與自己所想的有出入，軍訓孫泠沒有來，但是他不時聽到有人說孫泠家世好，同學也是捕風捉影，說不出具體的細節，最后就簡單概括有錢就完事。他不敢盡信，不缺錢為什么選這所學校？

    軍訓結束了，孫泠還沒來。S大的慣例，入學獎金都是將現金用紅色的信封包好，信封上寫上一兩句“鵬程萬里”之類的祝福話，之后交給學生。孫泠沒來，那筆錢只能由學校這方送過去。班長夏秋那日臨時有事，就托陳村將這筆錢送到孫泠家。

    孫泠的家住在山上，陳村下了公交車之后，還要走很長一段路。九月中旬，日光不減盛夏，照在脖頸上，還有些熱痛，好在路兩旁都是綠蔭，蟬鳴之聲將陳村一路送到孫泠家。那是一棟乳白色的高大建筑，周圍古木參天，層層簇擁。陳村看著高高的屋頂，有種想逃的沖動，最終逼著自己，按響門鈴，仆人把他引到一個中年男人面前，大概是管家之類的人物。幾句話的簡短來意，陳村說得吞吞吐吐，之后從包中拿出錢，小心地捧上去，管家看也沒看，隨手接過就放在茶幾上。那種漫不經心的態度，深深刺痛了陳村，他的心霎時成了被洪水沖垮的堤岸，四分五裂。

    回學校的路上，陳村想起之前以為孫泠家庭條件不好的猜測，以及那些哀憐痛心，就覺得自己可笑。孫泠什么都沒做，他卻單方面的，覺得自己被冒犯了。

    后來孫泠來上學，他帶著孫泠熟悉校園環境，未嘗沒有私心，他還是想搞清楚孫泠為什么會選擇這所學校。他的接觸是小心翼翼的，他沒見過大世面，以為有錢人會驕橫。但是孫泠除了偶爾非常尖銳外，性子柔和，喜歡傾聽勝過說話，不喜歡笑，羞澀的時候臉頰會有一團紅暈，因為面色常年蒼白，就很明顯。

    有了之前那件事，他對孫泠談不上好感，也談不上討厭，刻意維持一種淡淡的同學關系。

    時隔七年，陳村想到這件事，依舊覺得羞恥，只是更多的是為當初自卑的自己而羞恥?，F在，他依舊自卑。他二十六年的人生，上學時成績普通，工作后勉強溫飽，一無所長，沒有底氣，經濟問題就時時在生活中顯露棱角。兩人之間的對比，偶爾還是令他觸動，就像暗礁浮出水面，觸目驚心。想到昨天兩人還一起喝酒，他只覺得像是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