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景清渾渾噩噩走在石階上，黑暗痛苦的情緒逐漸將他吞噬，雙眼空洞，隱隱有心魔誕生的趨勢。

    腳底踩空，再次摔倒后，景清一直往下滾了百十級石階才堪堪停下，一路上沒有一個人對他伸出援手，反倒都是避他如蛇蝎。

    景清撐起渾身青腫的身軀，爬到了最邊上，抱住了狼狽落魄的自己，將臉埋在雙膝之間，不想讓旁人看到他崩潰的樣子。

    “不過片刻沒在你身邊，你怎么就把自己弄得這幅模樣?！?/br>
    一雙如玉的手覆于景清的青絲之上。

    “你這樣，我會心疼的?！?/br>
    之前的話像是并非出自溯光口中，他看向景清的雙眼中一如既往地帶著愛意。

    景清像是一只膽小的蝸牛，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牽住了溯光遞向他的手。

    溯光御劍帶景清回到仙府的路上，景清低垂眼簾，一言未發。

    進入無數個相擁而眠的房間后，景清也沒什么反應，像是被人抽去了魂魄。

    “怎么了？怎么不理我？鬧脾氣了？”溯光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從背后圈住了景清，在他的脖頸蹭了蹭，柔聲問道。

    “他們說我是你養的爐鼎?！?/br>
    “你要結婚了?！?/br>
    “你說我是你解悶的玩意兒?！?/br>
    “玩弄我的感情……真的很有趣嗎？”

    景清一邊說，一邊落淚，所有答案昭然若揭，他卻還是抱著一絲溯光是愛他的希望。

    他想聽溯光著急地否認，想看到溯光緊張地抱住他，告訴他那些都是一場誤會。

    “怎么可能！”溯光微微皺眉，一副想要解釋的急迫模樣。

    緊接著，溯光的話和他臉上戲謔的笑容就將景清打入無底的絕望深淵。

    “——不是很有趣，是特別有趣?！?/br>
    溯光收回了抱住景清的手，摘去了虛假的溫柔，眼神恢復成如寒潭般冰冷，亦如他們初見。

    “本來還想把你養到元嬰期再進行采補，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玩膩了什么你愛我我愛你的游戲，”溯光捏住了景清的下巴，迫使那痛徹心扉的表情能被他盡收眼底，“不如提前發揮你的價值吧?！?/br>
    被壓在軟榻之上的時候，景清因為胸口劇烈的刺痛，連反抗的力氣都提不起一點。

    短暫的幸福時光，就像是一觸就破的泡沫，碎裂后化為了原本污濁廉價的樣子。

    上天所謂的恩賜，原來在一開始，就已經暗中標上了價碼。

    二十五

    景清被圈禁了。

    與其說是被圈禁，倒不如說是溯光怕他出去丟了面子，給他下了無法離開的禁制。

    自那天起，溯光于他就好像一個恩客，采補完后，穿上衣服便離開，不會多做停留，也不會與他交談。干凈利落得就好像，景清不是個人，而是一個工具，與旁人口中的爐鼎分毫不差。

    景清不會修煉也不會打坐，溯光不在的時候，他便依靠在窗前，無所事事地看著屋外的海棠盛開又衰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記不清有多久沒吃過帶有煙火氣的食物了，那日之后，溯光連辟谷丹都不曾給他，留給他的只有苦澀至極地的靈植。

    丹田中的旋轉的金丹，因為反復的被采補而遍布窟窿，又因為靈藥的修補而坑坑洼洼，一副畸形的模樣。

    他知道沒有人能夠救他，等待他的，只有修為被吸干后，被遺棄或是毀滅的命運。

    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呢……景清有的時候也會問自己。

    溯光是俯瞰眾生的神明，而他……

    修仙者喜歡把因果輪回掛在嘴邊?，F在的結局，就是他癡心妄想的報應吧。

    人人都渴望求得長生，不擇手段想要得到更長的生命，但如今，修仙者漫長的生命對他而言無異于一種痛苦的折磨。

    像他這樣糟糕的人活在世上一刻，都是對著琳瑯世間的玷污。

    也許死亡，是他最好的歸宿。

    塵歸于塵，土歸于土，以一種趨近于無的樣子，悄悄地重回他偷偷愛著的人間。

    二十六

    景清記得，偏室中央的劍架上有一柄陳舊的古劍。

    劍身上雖說裂紋遍布且破碎不堪，但他的劍刃依舊鋒利，能被溯光留在府上，想必曾幾何時，這柄劍也曾是一把好劍，被那雙溫暖的手緊握。

    一心求死的景清拿起了那把劍，將其劍刃抵在頸上。

    越來越多的血灌溉于劍身，將一道道裂紋染上鮮紅的顏色。

    因為失去太多精血，景清的視線逐漸模糊，身上的力氣一點點被抽走，再難拿住那柄劍。

    與那柄破破爛爛的劍一起墜落于血泊之中的，還有景清的身體。

    也許是快要死了，景清的腦中居然出現了幻覺，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好久不見了，我的主人?！?/br>
    “看來九重黑天劫也給您造成了毀滅性的傷害，竟讓您的魂魄變得如此不堪一擊?！?/br>
    二十八

    “昊天秘境真的好兇險啊……”紫蘇心有余悸地看著面前被斬斷的巨蟒，緊緊地抓住了身旁男子白色的衣袖，嬌聲說道，“幸好有師叔祖在，不然這里就將是蘇蘇的葬身之地了?！?/br>
    “糟了！”

    溯光的眉頭突然緊皺，手上掐了幾個仙決后，一道離開秘境的單向通道出現在二人面前。

    紫蘇眼看溯光要走，不知所措地說道，“可是這昊天秘境一千年才開這一次，若是沒有九色草，我的分神丹……”

    “你讓無塵進來幫你尋?！彼莨馑﹂_衣袖上的手，閃身進入了通道，“要事在身，抱歉?！?/br>
    下一刻，溯光便消失在了眼前，取而代之的是無塵。

    “師父？你怎么來的這么快？”

    “不放心你……你們，干脆在秘境門口等著了?！?/br>
    “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紫蘇不高興地嘟嘴，幽怨地說道，“居然讓他丟下了我！九色草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他不清楚嗎！真是過分！”

    無塵掐指推演了一番后，答到，“景清自盡了?！?/br>
    “就是那個長相一般資質極差的爐鼎嗎？”紫蘇咬牙切齒地說道。

    剛說完，紫蘇就被無塵手上的折扇敲響了腦殼。

    “怎么說話的呢？”無塵責備的話語中帶有幾分寵溺。

    “你也護著那個爐鼎！”

    二十七

    雙眼合上之后，想象中的永恒黑暗并沒有持續多久，取而代之的，是新鮮的空氣和明媚的陽光。

    他去到另外一個世界了嗎？

    景清茫然地打量四周。

    遠處的人聲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向著聲音的方向走了過去。

    一個少年正在練習劍招，而另一個正抱著劍在看他。

    兩個少年的面容，景清都很熟悉，一個是他，還有一個是溯光。

    景清從未見過溯光舞劍的樣子，翩若驚鴻，行云流水的動作讓人不舍得移開眼。

    “師兄，如何？”

    溯光的聲音還是那么熟悉，只不過帶上了些屬于少年的青澀。

    景清看到“自己”揚起了一個笑，張揚中又帶著幾分年少輕狂。

    他不會那么笑的……那個人不是他。

    “挺好的?！本扒迓牭侥莻€人這么說，“師弟天資如此聰穎，自然是要給予一些獎勵?！?/br>
    然后，景清就看到那個長得很像他的男人，勾起了溯光的下巴，在那雙清麗懵懂的眼睛下，吻上了他的唇。

    二十八

    每天那個人和溯光都會在這里練劍。

    那個人的行為越來越過分，從一開始淺嘗即止，到如今將溯光壓在樹干上，摟住他的腰，肆意妄為地掠奪他口中的津液。

    唇齒分開的時候，拉出一道銀絲。

    “師兄，這樣是不對的……”溯光用手背擦去嘴角的水漬，對情字一無所知的眼中多了幾分掙扎。

    “你討厭師兄嗎？”

    “不討厭?！?/br>
    “那你對師兄的觸碰反感嗎？”

    溯光仔細思考了一會兒，誠實地答到，“不反感?！?/br>
    聽了溯光的話，那個人嘴角揚起，“那就是你也喜歡我，我們是互相喜歡的，做這些事情很正常?！?/br>
    “這樣啊……”溯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可是師父說，我的道不能喜歡人的?！?/br>
    那個人聽了溯光的話，不屑一顧地說道，“哪有他說的那么玄乎，世間道法成千上萬，要是都不讓喜歡人，那豈不是這天地萬物早就沒有后代了?！?/br>
    二十九

    再后來，景清看著年少的溯光一步步淪陷在那個人的甜言蜜語中。

    溯光本是同輩中資質最好的，卻因為在結丹前夕，被那個人連哄帶騙地交了身子，xiele元陽，修為一落千丈，被師父罰了面壁五十年。

    那個人也許真的也是愛著溯光，那五十年間，跑遍了各個危機四伏的秘境，為溯光尋到了另一套功法古籍。

    因為不敢讓師父知道奪了溯光第一次的是他，那個人在五十年間只敢變成兔子去見溯光，每次見他，都會銜上些有助鞏固修為的靈植。

    在那個人的幫助和自身的努力下，溯光走出山谷的時候，已經金丹后期了。

    此時的溯光，眼底永遠帶著笑意，言語溫柔，像是那場“夢”中的溯光，但是又有著巨大的差別。

    那個人面前的溯光，是真的愛那個人，不論是在那個人看得到的地方還是看不到的地方，溯光的雙眼都像皓月一般，帶著無聲的愛意。

    而景清面前的溯光，在他看不到的時候，溯光看他的眼神，應該像是在看一個笑話吧……

    心口的鈍痛，讓景清近乎無法呼吸，他痛苦地按住心臟的位置，蹲在了地上，不遠處就是濃情蜜意的兩人。

    淚水滴落在地上，化為一縷縷青煙。

    他又哭了嗎……他可真是沒用……

    三十

    溯光重拾的道，是一條與情相伴的道。

    而那個人的道，是一條很浩瀚的道，浩瀚到……七情六欲在這其中都不過是滄海一粟。

    景清目睹了他們相愛，也目睹了他們越走越遠。

    為了登上宗主之位，那個人拒絕了和溯光公開關系。

    那樣如暖陽般明媚的溯光，像個見不得光的情婦，被安置于一座高山上，美名其曰“避世清修”，實則是因為那個人想在眾人面前與他撇清關系。

    為了壯大宗門，那個人背著溯光，與一個更強宗門的宗主——一個漂亮的女修，擬定了結侶的事宜。

    為了追求更高的修為，那個人……最終還是決定放棄溯光。

    溯光在窗邊烹茶，直覺告訴他不遠處有什么東西在外面，他欣喜地抬眼看向竹林，以為是那個人來看他了，然而神識掃過的地方卻是空無一物。

    站在刻意隱藏氣息的那個人身后，景清看著溯光的眼中的光逐漸黯淡，看著那個人無所作為。

    ——在這長生之路上，我記得我告訴過自己，絕不能丟下溯光一人。

    ——可我的道，它是一條凌駕于萬物之道，情愛在這其中，不過是滄海一粟，微不足道。

    ——我的理智和我的感情，他們背道相馳，將我撕扯成兩個人。

    ——最終那個深愛溯光無法自拔的景清，在浩瀚又無情的天地同化中，逐漸消失了。

    ——終是負了深情，負了他。

    景清聽見了那個人內心的想法，他想要為溯光攔住那個能讓他露出幸福笑容的人，卻從那個人身體內穿了過去。

    “你不是愛他的嗎？那就愛他一輩子??！就這么把他丟下算是什么男人！”

    跑了兩步，景清跪在了那個人面前。

    “別留溯光一個人，求你了……”

    也許是感覺到了景清的存在，那個人在景清面前停下了。

    那個人的手穿過了景清的身體，將他身后樹干上刻的“景清”二字抹去。

    三十一

    晴空萬里的天氣，驟然間烏云密布，鳥獸皆散，前來圍觀渡天劫的高修大能絡繹不絕。

    那個人告訴了很多人他會在今日此地渡劫，唯獨沒有告訴溯光。

    景清站在遠處，沒去管那個人擋住一道道漆黑的雷劫時所施展的劍法有多精妙，而是努力地在人群中尋找溯光的身影。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溯光了。

    他還好嗎……

    雷劫越發聲勢浩大，巨大的轟鳴聲像是能擊穿靈魂一般，景清透明的身形在雷劫之下變得非常不穩定，仿佛隨時都會碎掉。

    伴隨著一道貫穿著黑色的暗光，世界像是被抹去了聲音。

    在一片死寂褪去之后，景清看到了溯光。

    他似是匆匆趕來，衣衫穿反了都不自知。

    溯光遲疑了片刻，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恍惚地走進了被雷劫砸出的百米深坑。

    深坑之內，只有一柄碎成數百片的劍。

    通過僅存的劍柄，景清發現那把劍他很熟悉——就是那把他“借”來抹脖子的破劍。

    景清后知后覺地抬起手，手像是被砸碎的玻璃一般塊塊墜落，緊接著便是整個身體。

    所以他其實是那柄劍？

    三十二

    一片漆黑之中，兩團微弱的光湊到了一起。

    “……我尊敬的主人，百年未見，您倒是變得幽默了?！?/br>
    “你是在喊……我嗎？”

    “對，因為看您實在是太弱小了，所以我自作主張，將您在我身上殘留的一點氣息還給了您，讓您能找回部分過往的記憶?！?/br>
    “您不是劍靈，我才是?！?/br>
    “不不不，前輩您一定是認錯了……我不是……那個景清……那些記憶不是我的，我都是以旁觀者的身份看的……”

    “唉……無法融合嗎……溯光下手狠得還真是不念一點舊情……”

    “這樣下去可不行，您會斃于心魔的?！?/br>
    “心魔？”

    “看來只有那個辦法……清光不能再陪您了，以后的日子，主人您可要多多保重啊?！?/br>
    “前輩？前輩！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