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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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是好山,水是好水,溶洞一個連著一個,村子卻在迷宮之外,像一塊不和諧的斑點。正值夏天,樹生得極茂盛,華蓋般罩著,人就愛坐在底下乘涼。 王蒿的后背全濕了,布料黏在上面,著實不好受。但一時沒找到人,他不肯回去,依然朝山里走去。偶爾有別家的大人瞥見,從一團朦朧的綠色里喊他一聲,他望過去,糊弄似的應了,又繼續,反正十五六的小伙是沒人管的。 “……肥豬跑哪里去了?”累得夠嗆,王蒿抹了把額頭的汗,將衣服拉得更高,露出底下精瘦的腰。他像爸,生得高大,只是說不上壯,每回到河邊洗澡都要避著人,免得大小姑娘紅著臉起哄。王蒿嫌她們煩,后來干脆跑去隔壁屋里洗,村里就數鐘滿滿和村長家最闊氣,浴室比人房間還大。 王蒿緩過氣來,才想到現在是下午三點,可能教導主任已經發現有人逃課,正在發火。以前他怕,但沒多久爸再婚了,顧著城里的女人和小孩,他就不怕了。鐘滿滿更是這樣,打小孤零零一個,又生得肥,沒什么小孩喜歡他,班里人也當他是隱形的。唯獨王蒿住在隔壁,想不搭理都難,更何況鐘滿滿性格好,傻乎乎的,他舍不下,干脆擔在了肩上。 就像現在,鐘滿滿又不知道躲哪里去了,王蒿熟門熟路,鉆到山里的溶洞,扶著那些歲數是他好幾萬倍的石頭,一腳深一腳淺。果然,對方蜷在一處比較干爽的空地角落,像大號的蠶蛹,王蒿不由得松了口氣,從后面重重拍了一巴掌:“肥豬!” “你,你嚇死我了……”鐘滿滿轉過頭,雖然是責備的語氣,但調子軟得很,像他人一樣。 王蒿沒在意,踩了踩吸飽水的涼鞋,在咯吱聲里皺起眉頭:“又有人欺負你?是陳永強?” 聽了這話,鐘滿滿搖搖頭,依舊抱著膝蓋坐在原地,沒有動彈。因為外表和寡言的性子,他一直是被人嘲笑的對象,上了高中非但沒有改變,反而被排擠得更厲害了。尤其是村長的兒子陳永強,知道家里和鐘滿滿死去的爸媽有點土地、房子的糾紛,看他不順眼,總找理由欺負他。 王蒿護著他,但不可能總跟在旁邊,真是恨鐵不成鋼:“你生了一身rou也沒有點用處,打不了就壓——” 鐘滿滿突然伸手扯了扯他褲子,說:“別吵了,陪我坐會?!?/br> 快被這人氣死,王蒿胸口急促地起伏幾下,最后還是踢掉鞋子,坐在了發涼的石頭上。 溶洞里光線不足,卻另有一番奇妙的光影變換,鐘滿滿最喜歡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待在里面,一方面是清靜,另一方面是他家里曾說他和這里血脈相連,分不開的,一出去他就生病。王蒿也清楚這一點,總來這里找他,有時候鐘滿滿也恨自己,恨這副身材,可回家后還是乖乖吃藥,免得復發,再次像氣球一樣腫起來。 “喂,肥豬?!蓖踺锪晳T性拿外號稱呼,不帶什么譏諷的意味,所以當事人聽了也沒反應,“我怎么覺得你在躲我?” 鐘滿滿渾身忽地一僵,隨即似乎不露痕跡地塌下來,還是rou乎乎的樣子。他斟酌著口吻,低聲回答:“沒有。我忙啊,忙著寫作業,我不會玩游戲?!?/br> 王蒿沒察覺他的反常,滿不在意地攬過身旁人的肩膀,沒計較那股潮乎乎的氣息:“誰要你會?以前你就對這些沒興趣,我勉強你了?行了,鬧什么別扭,跟小姑娘似的,明天下課放學乖乖在樓道口等著,我給你買豆糕?!?/br> “不吃豆糕?!辩姖M滿瑟縮了一下,又覺得不太好,小心翼翼往對方的手臂蹭了蹭,“我太胖了?!?/br> “胡說?!?/br> 兩人沒在溶洞里待太久,冷,重新回到陽光下,才覺得身上暖洋洋起來。王蒿身強力壯,怕鐘滿滿感冒,回家后翻箱倒柜,找了包預防的藥粉給他沖了喝,然后對著眼前皺巴巴的臉笑個不停。 村子偏僻,讀書都要騎一個小時車到鎮里,初高中混在一起的那種學校。唯一一個醫生在村頭住著,柜子里常年放著令人懷疑是不是過期的西藥和一些自己調配的中藥粉。但就這么過來的,沒人提出意見,每個土生土長的人都這樣。王蒿家的存貨自然也是從醫生那里買來的,屯著,全喂給體弱多病的鐘滿滿了。 鐘滿滿卻有點不一樣,小時候在城市住過幾年,家里也有積蓄,哪怕爸媽死了,他依然能定期叫人從外頭買藥送過來。其實村里一直說他是在山里撿的,一些舌頭長的嬸子還嘀咕他“有孽”,才得了治不好的病,不許家里小孩靠近,怕沾染了病氣。村長和鐘家長輩從前有矛盾,也懶得制止這些流言。 王蒿倒覺得沒什么,不就是胖嗎,除了這點,鐘滿滿比那些搗蛋鬼好多了。有時候他覺得鐘滿滿應該搬走,不需要聽旁人閑話,但沒辦法,就像那句毫無理由的“血脈相連”,對方和外面的水土合不來,只能待在這里。他挺同情鐘滿滿,嘴巴不說,心里隔三差五還是會這么想。 因為兩人都熱出了一身汗,沒耽誤太久,王蒿放了一浴缸的溫水,喊鐘滿滿去泡澡。他自己就在旁邊淋浴頭下沖,太熟悉了,也沒什么避諱可言,他還時不時找對方說話:“昨天發的那份卷子,應該是全級一樣的吧?我還沒做,你待會借我抄抄,免得老梁頭又逮著我罵?!?/br> 鐘滿滿泡在水里,臉蛋紅潤得像蘋果,一雙眼卻不往這邊瞧,不知道對著什么回話:“你好懶?!?/br> “我這叫合理的時間利用?!蓖踺镞肿煨?,“昨晚我把最難的部分搞定了,以后要是找不到活,我就去修車廠干——師傅都答應了?!?/br> 鎮里最賺錢的店就是修車廠,嚴格意義上說只是個稍大的鋪子,叫廠好聽點,摩托車、小轎車、電動車都能在那里修。王蒿自來熟,給自己拜了個師傅,把人修車的技術學得七七八八。他自知腦子靈光也靈光不在學習上,所以提早規劃了路,心里有底。 相反,鐘滿滿成績不錯,如果穩定發揮,肯定能考到外面的好學校,他看不慣王蒿吊兒郎當的樣子,卻沒法勸,只好順著對方意思。想到這,鐘滿滿扭過頭,正巧看見王蒿關了水,一邊擦身一邊往外走,那腰那腿,弄得他頭昏腦漲的。他不敢繼續泡了,也抓起毛巾,笨拙地打理好自己。 一眨眼來到晚上七點,王蒿抄完作業,從自家順了點熟食,和鐘滿滿煮的面一起吃,兩個年輕小伙很快吃得肚子鼓起來。王蒿是不耐煩洗碗的,由鐘滿滿動手,他自己則四處轉悠,觀察屋子漏水的地方:“只有雜物房?我跟趙叔打招呼了,收拾完東西就讓他過來修?!?/br> “嗯,今晚你幫我整理吧?!辩姖M滿應道。 于是兩人扎進雜物房,里面裝得大多是舊家具和鐘滿滿爸媽留下的各種用品,比如書、挎包、湊不成對的鞋子……鐘滿滿幾乎沒碰過它們,真正收拾了才覺得難:“太多了,咳咳,灰塵?!?/br> “你蹲遠點?!蓖踺锪獯?,把掉木屑的桌子高舉過頭頂,搬到另一個沒漏水的空房間,“算了,你去把角落那堆東西理出來,別的不用你碰?!?/br> 鐘滿滿老實照做,頗費了些時間,才將亂七八糟的雜物分開放好。當中最奇怪的是一個硬皮本子,帶密碼鎖,被水泡了一邊角,聞起來有股淡淡的霉味。他仔細辨認,上面寫著mama的名字,便以為是對方的日記本,不由發起呆來。王蒿搞定了大件,一轉頭,發現鐘滿滿坐在地上愣怔怔的,也蹲下去:“這是什么?” “看起來像日記本?!辩姖M滿回過神來,“有鎖,我試了很多數字,還是打不開?!?/br> 王蒿知道對方爸媽是出車禍意外死的,太突然了,很多東西都來不及安排,所以密碼應該是找不回了。既然如此,他拿過來掂量掂量,自信地說:“小事情,等我有空幫你撬開,保證鎖頭和筆記本都完好?!?/br> 鐘滿滿先是高興,然后用一種探究的眼神盯著他:“你,你不能學壞?!?/br> “學你個豬頭?!蓖踺镆幌伦酉朊靼琢?,狠狠揉對方的頭發,“我又不是去當小偷,撬鎖而已,我找我師傅去,他懂這些機械的玩意?!?/br> 鐘滿滿放心了。 第二天沒發生什么特別的事,鐘滿滿思來想去,還是在樓道口等了,王蒿見到他果然很開心,揚起笑臉:“喲,夠聽話啊,不和我鬧了?” “沒鬧過?!辩姖M滿一本正經解釋,卻不說之前為什么突然疏遠,簡直完美詮釋了胖子心海底針這句話。 王蒿也不追究,伸手強行接過對方的包,和自己的一邊一個:“走吧?!?/br> 所謂冤家路窄,兩人正要走出校門,和在一旁等人的陳永強撞了個正著。對方礙于王蒿在,沒湊近,老鼠似的眼睛瞅著鐘滿滿,過一會才移開。王蒿沒太在意,拉了拉有些走神的人往外走,卻沒發現陳永強在他背后比了個十分猥褻的手勢,而鐘滿滿的臉一下子就白了,慌張地縮到陰影里。 陳永強看著兩人走開,才往地上啐了一口,滿臉嫌惡:“死變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