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我從沒看見過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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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風吟原本一臉不耐,負手對著腳下一叢玫瑰枝條。聞言頭頸一僵,遲了一瞬,才斥道:“滿嘴胡說八道什么?” 江雨晴吐了吐舌頭,卻無半點懼色。我見她情態甚是嬌憨,只得思索了一下,道:“我那時長得很丑,令兄……想來是瞧不上的。只是芝蘭臺不許帶仆役進去,我雖不中他的意,也只得湊合用了?!?/br> 江雨晴格格幾聲嬌笑,推我道:“哄我呢!你不知道我哥那個人,眼睛高到天上去了。別說貼身伺候的人了,連外頭角門子里守夜的小廝,八百年打不著照面的,也非要眉清目秀的不可。你說他在芝蘭臺跟你湊合,怎么去流云峰還要帶著你呢?你總說自己從前長得丑,我看也丑不到哪里去,頂多就是沒這么惹眼罷了。是了,你那時為什么不跟他去???我問過好幾次了,也沒一個人告訴我?!?/br> 我一時竟不知如何措辭,剛開口說了一聲:“我……”只見江風吟臉色一沉,打斷道:“江雨晴,回去吃藥了?!?/br> 江雨晴平日最愛撒嬌耍賴,但于此一事上自知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也只得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來,委屈道:“隨云哥哥,我過幾天再來找你?!迸R走又附耳道:“我們兩個偷偷說,不讓他知道?!闭f著,便拿出小指來,與我手對手拉了勾,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自那日之后,江雨晴果然三不五時來園子里找我,與我一同蒔花弄草,逗趣解悶。這位大小姐天真明快,口無遮攔,聽她說話,頗有解頤之效。江風吟次次都跟著,只是一開始總站得遠遠的,從不來與我言語。眼看天氣漸暖,日頭也一天天毒辣起來。我從后山拖了一大把枯黃的毛竹,做了一座一人多高的葡萄架,只是無葡萄可栽,只在旁撒了些牽?;ǚN,任它去胡亂攀爬。又敲敲打打,刮刮銼銼,做了一條竹椅,幾個竹凳,磨得一根毛刺也無,置放在葡萄架下。江雨晴一見便十分喜歡,立刻全身往竹椅上一倒,搖得吱呀作響,連叫:“好涼快!”又頤指氣使,命人送了瓜果、茶籠等物過來,供她大小姐享用。見江風吟站在花籬后,正當著一頭太陽,便招手叫道:“哥,你也過來坐下,給我們弄些風來!” 江風吟回頭看了看滿架陰涼,又極快地掠過我一眼,仍是沉著一張臉,緩步過來,將家仆擺好的竹凳拉過去,在架旁一點余蔭下坐了。我與江雨晴坐在一起,替她將梨子切成小片,將茶爐煨好了,取上頭銅壺中的滾水泡茶。正低頭望著手底下茶霧升騰,只見江雨晴將臉頰貼在竹椅上,側身直勾勾地望著我,說:“隨云哥哥,你好漂亮啊?!?/br> 我不知她為何忽然有此一說,禮節性地笑了笑,將茶湯上的浮沫撇去了。見江風吟背身向外,順手也替他沏了一杯,從面前推遠了些。 只見江雨晴拿一只嬌小的手掌托住臉,向我認真道:“說真的呢。那時葛塵、曲星他們,第一次見你,便統統被迷倒了。葛塵說你只露一雙眼睛,就已經勾人魂魄。那面幕放下來,只怕看了路都走不動呢!將你娶了放在家中,便是一輩子大功無成,每天只看著你,心里也快活。曲星卻說,你面目固然美極,穿衣的品位卻實在不敢恭維。好好一個大美人,穿得如同鄉下的腳夫一般……”說著,忍不住往我身上看來,嘖然道:“看看你這一身破衣爛褲,邊都磨毛了,連我們家下人都不要穿的。你老公家財萬貫,也不拿出來給你做幾件漂亮衣裳。若教曲星看見了,又不知要怎么刻薄你了?!?/br> 我思及曲星當日為情所困,如今也不知怎樣了??此c葛塵時常斗氣拌嘴,只怕情路也未必順遂。嘴上只應道:“我在園子里做事,也不必穿好衣裳?!?/br> 江雨晴也不甚放在心上,纖手一揮,道:“我家的料子最好,他們一個都比不上。反正我哥過幾天也要做衣裳,你們身量差不多,到時給你拿幾套來就完了?!憋嬃艘豢诓铚?,舒舒服服地嘆了一口氣,道:“隨云哥哥,你這雙手當真靈巧,連茶也泡得這樣好喝。從前聽別人說你配不上葉師弟,我總在心中翻個老大白眼。依我說,葉師弟能娶你當老婆,那是祖墳冒青煙,算他家靈犀先祖在天上開了眼了。我要是他,一定把你看得緊緊的,才不許你一個人在外亂跑呢!哎,你出來這么久,想他不想?” 我原該打個哈哈敷衍過去,但一對上她天真明媚的面容,竟不愿矯飾,垂目靜默了一刻,才道:“我不知道?!?/br> 江雨晴一口茶幾乎噴了出來,詫笑道:“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豈有不知道之理!”見我腕上露出一截紅繩,遂伸手一把握住,道:“這是葉師弟送你的,是不是?聽說撥一下這個墜子,便能虛空相見。你若見他時,心中又酸楚,又甜蜜,那便是想他得緊了。你要是不好意思,只管推在本小姐身上,說我威逼利誘,不得不從罷了?!?/br> 我眼睜睜看著她伸出一個白嫩的指尖,便要向長相思中點入,腦中明明知道她非此物之主,召喚也是無用,心口卻嗡地一聲,幾乎連血液也停止了流動。 只聽一聲竹物重響,卻見江風吟倏然站起,訓斥道:“江雨晴,你煩不煩?人家想不想別人,與你何干,要你在這里多事!你一天天劍也不拿,也不見打坐修煉,盡躲在這里消磨意志。以后不許來了,老老實實給我呆在房里喝藥去!省得一天到晚多嘴多舌,惹人討嫌!” 江雨晴無緣無故受他一頓罵,眼看大小姐脾氣也發作起來,跳腳道:“我跟隨云哥哥鬧著玩呢,你兇我干什么?我在這里開開心心,又礙著你什么事了?你不樂意可以不跟來,又沒誰專門請你來了!我偏不喝那苦死人的破藥,你又能奈我何?隨云哥哥,以后我就在這里不走了,你天天給我療傷,行不行呢?” 我見他兄妹忽起口舌之爭,本能地向后退了一大步,聞言也不及多想,只道:“自然可以?!?/br> 江雨晴得我這一句,如同大獲全勝一般,向江風吟扭腰吐舌,大作鬼臉。江風吟一張俊臉卻氣得發白,冷笑了一聲,道:“你也不要得意!他現在答應得好聽,以后每與你運功一次,都消耗了一段靈息。到時他跟他那個……比翼雙飛不成,頭一個就要找你,我看你到時如何賠得起!” 我近日替江雨晴祛除血煞之際,確實感到損耗甚巨,體內嬰靈原本只小小一團,也已許久不曾長大一分了。但如今我心灰意冷,早已無心此道,聽他這般倒嘲,只覺刺耳之極。一時壓抑不下,開口道:“多謝江少爺這樣替我著想,只是雙飛與否,終歸是我和我道侶之間的事。我認得事主,也識得分寸,絕不會遷怒旁人?!?/br> 江風吟氣得肩膀都顫抖起來,一雙眼死死盯在我臉上,仿佛要將我燒出個洞來。我也不愿與他對視,一低頭,正好望見給他沏的那杯冷茶。其時正在氣頭,拿起杯子,便狠狠往花叢中一潑。 只見江風吟不敢相信般望向我手中的茶杯,又僵硬地向掛在枝上的幾片殘茶看去,臉色難看得驚人,忽然袖子一拂,向園子外掉頭就走。人過之處,一陣狂風驟起,吹得整個葡萄架都瑟瑟發抖。 江雨晴手忙腳亂,去按幾乎被吹起來的竹椅、杯盤,惱道:“我哥突然怎么了,發這么大火干嘛呀!” 我頭發也被吹得橫飛起來,拿手壓了幾次,仍在腦后亂舞不已。我一把抓在手中,只覺煩亂之極。 爾后江雨晴果真不再見人來,只托人寫來幾張歪歪扭扭的字條,說她哥蠻不講理,將她關在閨房中,不許她出來一步。幸而她智計無雙,已使出錦囊妙計,讓曲星借百歲壽辰之名接她出去,到時再使一迂回之計,如此這般,便可與我重會。我接了字條在手,見花箋幽香,盛之以玉匣,若非一手字如同狗爬,倒頗有些風雅之意。再幾日,連字條也不來了,想來妙計已成,她大小姐已在兄長護持下,大搖大擺地往壽宴去了。 我近日慣見她在園中羅唣,一時不來,倒顯得這園子有些冷落。正是初夏天氣,園中薔薇、茶花、茉莉皆生機勃勃,抽枝生發,連我種在最隱秘處的一大叢玫瑰也綠葉滿枝,比別的花更早長出米粒大的芽蕾來。這日我才在溝渠中挖泥做肥,眼見天色陰沉沉的,烏云團積,大雨欲來,忙扔了鋤頭、簸箕,將竹扦橫七豎八插在玫瑰叢中,拿麻繩捆束起來。見一小株玫瑰被風吹折在地,忙伸手扶了起來,卻見枝上已開出一個小小的花骨朵,艷紅初綻,嬌艷欲滴。一時心中憐惜,想道:“這花兒生得這樣早,偏又受了風吹,不知還能不能活?” 只聽一聲悶雷滾動,風卷得滿地草葉亂滾。我下意識伸手擋住眼睛,卻見花叢后白衣如雪,赫然已經多了一個人影。 我只覺腦子里斗然一陣空,待站起身來,卻連四肢都已僵木,只嘶聲道:“……你來干什么?” 葉疏也仿佛不明為何一般,還看了看自己所在之地,才怔然道:“我……也不知道。我聽白長老說你在這里,一時出神,不覺至此?!?/br> 狂風之下,他立在花叢后的身影,確有幾分虛透之意。只有望著我的一雙墨瞳,仍是那般定定不動:“你說過不想再見我,我不會違背的?!?/br> 我雙手緊緊握在竹扦上,竭力在麻繩上綁了一個結,頭也不回道:“你可以走了?!?/br> 葉疏卻在我身后久久停留,目光落在我手中摧折的花骨朵上,道:“原來你喜歡玫瑰?!?/br> 我全身一僵,一陣前所未有的恥辱感沖頂而來,連當日婚禮上與他正面決裂,也不曾如此羞憤。葉疏卻宛如不覺,垂眸道:“你繡了兩朵在衣服上,我看了才知道。山下的人跟我說,現在這個時節,玫瑰還沒開出來,要到五六月才開?!?/br> 我一句也不想聽,厲聲打斷道:“不要說了!” 葉疏沉默地望了我片刻,竟又開口道:“你走以后,葉霜河來找我,說我毀約無信,要我將先天九炁心法總訣與上下兩卷如數交還。我才知道這部心法原本就是師尊放入葉家藏書閣的,他只傳授你上卷,卻讓我定下婚約后,再將下卷給你。他早知總訣中記載的是你憑借雙修采靈納氣之法,那是九天玄陰之體獨一無二的修煉法門。他藏起總訣,你便難有大進境。他還說你如今恨我入骨,日后有了造化,對我百害而無一利。我沒有聽他的話,替你拿了過來。無論你以后如何對我,我都認?!?/br> 我看著他手中遞過來的一卷紫瑩瑩的玉簡,只覺萬分好笑,立起身來,道:“我不要?!?/br> 葉疏伸手向我的動作半分不改,忽而羽睫一動,停在我腰上。 我今日穿的是一身麻褐色的粗布衣褲,為防花圃中蚊蟲叮咬,袖口、腰間都用布條綁得緊緊的。我對他的心思從來都猜不透,但他目光實在太過露骨,我一瞬間便意會到他在看什么,這一下暴怒直沖腦門,竟不可遏,一把奪過那玉簡,向他嘶叫道:“我說了我不要,你耳朵聾了聽不見嗎?什么葉家、心法、你師父,我多聽一個字都要作嘔。你以為你把總訣恩賜給我,我就要感恩戴德,重新做你腳下任人拿捏的狗嗎?我寧愿元魂爆裂死在你面前,也不會向你這狗屁心法多看一眼!”說著,奮起平生之力,將那玉簡向他臉上摔去。忽見手腕上那鮮紅墜子搖蕩不休,激怒之下,抓住那紅繩用力一扯。連扯幾下,見紋絲不動,更是怒火中燒,順手從地下抄起一把花鏟,便向自己手臂砍去??谥兄坏溃骸斑€給你!這個也還你!我江隨云寧可不要這只手,也不要你葉家一點東西留在我身上!” 那花鏟邊沿鋒利如刀,立刻將我割得皮破血流。再往下時,卻無論如何用力,也進去不得半分了。 只聽雷云一道裂響,大雨如瓢潑般傾瀉下來。我滿臉雨痕淚痕,揮舞著帶血的花鏟,對葉疏嘶喊道:“滾??!” 葉疏隔著雨簾望著我,那墨瞳也仿佛被打濕了一般,比以往更濃黑得多。 只覺一陣風動,我身前已多了一個金色的身影,卻是江風吟立在我與葉疏之間,冷冷道:“葉師弟,這是我江氏所屬之地,你不請而入,有失禮數。請回吧?!?/br> 葉疏本是神念至此,但他已臻大乘之境,轉瞬千里,亦非難事。此時臉上被我玉簡打中之處,竟浮出一片淤傷。聞言只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身影才徹底消失。 我一見他離開,只覺全身力氣如被抽空,跌跌撞撞往外便走。只覺袖子一緊,卻是江風吟將我拉了回去。只見他緊緊盯著我的臉,肩頭起伏數次,才啞聲問道:“……你跟他怎么了?” 我將他的手猛地打開,冷道:“不關你的事?!?/br> 江風吟臉色一瞬間就陰沉下來,一把攥住我手臂,幾乎將我整個人扯到他懷里,咬牙切齒道:“我以為你嫁給他會開心,會快活,這才……這才……你現在變成這樣,你讓我怎么甘心?” 我幾乎冷笑出來,將他用力一推,道:“說什么甘不甘心,說得你好像喜歡過我一樣。你江大少爺從來就只把我當下人,當奴仆,豈有半點把我放在心上?” 江風吟臉色雪一樣白,眼中全是爆開的血絲,幾乎是聲嘶力竭道:“我沒喜歡過你?我在芝蘭臺就喜歡你了!你丑死人的時候!臉上那么大一個疤的時候!是你自己鬼迷心竅,眼里永遠只有葉疏,從沒看見過我的心!” 我激憤到了頂點,反而冷靜下來,向他冷冰冰一笑,反問道:“……我從沒看見過你的心?” 只聽地下一陣噼啪響水之聲,一束吃飽了水的青翠卷柏顫巍巍露出頭來,呆呆道:“阿云,我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眼前一望無際的大雨忽然一陣波動,化為一個暗黃色的夏日黃昏。園子還是這一個園子,只是比現在雜亂得多。一個潦倒破爛的草棚,就靜靜傍立在籬笆旁邊。滿園玫瑰花含苞待放,如同美人含羞的面容。 一個充滿生氣的英俊少年來到園子里,先踮腳向外打量一番,這才蹲身到一片玫瑰花叢中,輕聲叫道:“喂!” 一朵小小的紅玫瑰如同聽到了一般,從花瓣中發出一個怯生生的聲音:“你好。又見面了?!?/br> 隔著三五尺遠,那草棚后卻躲著一個瘦小骯臟的少年,滿臉緊張期待之意,不時向花叢中偷看一眼。七八團刺栗一樣的東西在他腿上、身上滾來滾去,發出草精特有的吱吱笑聲。 那英俊少年自然是江風吟了。此時他還是少年身形,眉目也十分生動。聽見那玫瑰應聲,便展顏一笑,道:“我又來練習啦!你再幫我看看,比前天有進步沒有?” 他端端正正站起身來,退后幾步,闔目捕風,喚一聲:“起!” 那玫瑰卻連也葉片也沒動一下,倒是遠處老樹上一只歸鴉被他這一聲暴喝驚起,撲啦啦飛走了。 江風吟肩膀一下松懈下來,掩不住失望之色:“哎,還是不行?!?/br> 他重新坐下來,對著玫瑰花叢,心煩道:“過兩年就要上青霄門了,聽說那可是中原第一宗門,世家子弟齊聚一堂,什么厲害人物都有。到時候若被別人比了下去,我可沒臉呆在里頭了!” 那玫瑰小聲道:“你已經很厲害了。在我心里,你是全天下最厲害的人?!?/br> 江風吟嗤的一笑,道:“就你這小花妖嘴甜。你見過幾個修士,就在這里說大話?” 那玫瑰結巴了好一陣,才有些心虛地說:“我、我見過很多的,我……我見過騰云的,駕霧的,嘴里噴著火的,他們……統統都比不上你?!?/br> 江風吟眼中登時現出喜色,頹喪之意一掃而空:“真的?你可不要騙人?!?/br> 那玫瑰口齒更是慌亂,訥訥道:“我……我發誓?!?/br> 江風吟得了保證,神氣飛揚,道:“這么說,那我就放心了。小花妖,自從我筑基上了第二層,心中總莫名其妙覺得煩躁。每天來這里跟你說說話,仿佛就少了許多煩憂。真是多謝你啦!” 那玫瑰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聲如蚊吶道:“能跟你……跟你……我也……” 江風吟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隨手在玫瑰紅艷的花瓣上點了一點:“我要走了,明天再來找你。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只聽一個詫異的童聲響起,卻是樹上那一掛桑葚搖起了細白的長須:“咦,阿云的臉,怎么比我的果子還要紅了?” 那一群風滾草也七嘴八舌叫起來:“阿云害羞了,阿云害羞了!” 我面紅過耳,捂住了自己的腫眼泡,嘴邊卻忍不住露出羞澀的笑容來。 連那不遠處的玫瑰,傳出的聲音也似帶著羞赧之色:“我……我mama以前總叫我阿云……” 江風吟一躍而起,俯身向那花叢一笑,道:“小花妖,你名字還挺好聽的。以后,我就叫你阿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