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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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好眠,醒來天光大亮,車隊也已行至蔡州地界,算來距釋迦寺只二百余里。我推門下車,見人聲鼎沸,原來昨夜又有大大小小十幾派宗門來投,三四百人聚在一處,聲勢蔚為壯觀。我向來畏懼人多場合,一下車,忙將面紗匆匆系上。遠遠見葉疏雪白的身影曼立水邊,腳下便如生了眼睛一般向他走去。到了他身邊,只看著他面容,便覺得心中甜絲絲的,連沒話找話的功力也越發自然了:“……你什么時候起來的?” 葉疏將同悲劍歸鞘,身上還殘留一絲冰息,應道:“卯時一刻?!?/br> 我這才想起這是他練劍的時辰,從前在那青巖小院中,便風雨無阻,日日如此,想不到途中也不曾耽誤了一次。一時肅然起敬,自愧道:“我、我明天與你一起,可以么?” 葉疏道:“我原有此意?!闭f著,在水中洗了洗手,又道:“看你睡得太沉,沒叫你?!?/br> 我臉上一紅,頓時想到他昨夜替我紓解,將我弄得渾身虛軟,更生出許多不該有的期待。雖知他對情事并不熱衷,又是在官道的馬車上,萬一弄得動靜太大,第二天便再也無顏見人了。但想到自己并非天生yin蕩,而是被妖人蠱惑,竟比從前還放縱了幾分。射精之后,不但呻吟叫了好幾聲他的名字,還主動將身子送入他懷里。只是一來困倦不堪,二來也不見他下一步動作,只在他頸中蹭了幾蹭,便陷入黑甜夢中?,F在想來,實在丟臉之極。見他洗手,便也蹲了下來,將手放入水中。只覺從他手中流過的水,也仿佛格外冷冽,遂將手張開、合上,撈了好幾次。 葉疏忽道:“別動?!?/br> 我呆呆抬頭,見他帶著水珠的手指伸過來,在我鬢頰邊輕扯了一下,將我褶在耳旁的面紗放了下來。 我又是一陣面熱心跳,自己理了理面紗,小聲道:“多謝?!?/br> 忽聽對岸一陣竊竊笑語,我一驚望去,只見曲星、趙瑟一群人正在水邊梳妝,江雨晴卻別具一格,認認真真地洗著那支大蘿卜。想是見到葉疏弄我耳鬢,個個擠眉弄眼,揶揄道:“一大早的,就當著這么多人摸耳朵、捏臉蛋,嘖嘖嘖,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昨晚上有多恩愛呢!” 我從前與葉疏清清白白之時,聽一群口無遮攔的男人調侃起來,猶自回回臉紅。如今既與他有歡愛之實,又被一群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起哄,一瞬間幾乎全身都紅透了,恨不得跳進水里再也不出來。 葉疏神情一無所動,見我羞得厲害,只道:“不要理會?!?/br> 我小小點了幾下頭,仍過了許久,才敢偷偷將臉抬起來。那邊見葉疏毫無反應,似覺無趣,交頭接耳幾句,便自攬水照鏡去了。 江雨晴這才洗完了蘿卜,擦了擦臉上水珠,雙手嘩啦一聲抱起。那大白蘿卜過了水,模樣越發喜人,頭上兩片葉子青翠欲滴,幾條細細的根須也纏在一起,仿佛一名小牧童翹著腳,在山坡上愜意曬太陽一般。 我當了半輩子凡人,一飯一蔬皆是踏踏實實,一見這地上長出來的物事,真是倍覺親切。見一群小姑娘粉色尖尖的纖手把那蘿卜傳來遞去,仿佛將之當成了家養的小貓小狗。那蘿卜也怕癢似的將根須蜷了起來,偶爾還纏在人手指上,似在討主人歡心。那景觀真是生平未見,不禁心中稱奇。 江雨晴“養”了這個蘿卜,也如鄉下抱著娃娃的嬸婆一般,見人便要打開襁褓,炫耀一番。見我多看了兩眼,便熱情招呼道:“江師兄,你也要抱一下小白么?” 我聽她竟給蘿卜取了名字,實叫人哭笑不得。尚未開口,只聽葉疏清冷的聲音在旁道:“來路不明之物,不宜隨意觸碰?!?/br> 我一個“好”字已到嘴邊,聞言立刻硬生生吞了進去。見葉疏轉身欲走,忙向她歉然搖了幾下手,這才緊跟著葉疏去了。 當天夜里,卻有一名壺山的小師弟慌慌張張跑來,說是有急事請我過去。原來當日蘇隕星那妖人脫身之前,為凌空借力,一腳踏碎一名之夏堂弟子下腹,如今內丹殘破,內臟流出,眼看是不行了。謝明臺連向釋迦寺發訊求援,卻久久無人回復。直到今天下午,才有知客僧倉皇回訊,道是那血魔趁釋迦寺方丈無相大師閉門沖關之際,竟單槍匹馬直殺到大雄寶殿前,妄圖以一己之力,破萬法佛尊金身,奪取其中所鎮魔種。雖在釋迦寺首座無性、執事長老無我、流云峰長老白無霜、大易宮掌門興云法師等合力抵御下,一擊即退,負傷而去,卻已生生造成二三十名弟子傷亡。靈素谷、七心門醫士全力救治,卻收效甚微,迄今已有十一人不治身亡。這邊慟哭未畢,蒼炎教又派出炎天護法尹靈心,率領邪影天宮、巫真殿一干魔宗門派,襲擊駐扎在摩耶山下的道宗弟子。如今釋迦寺藥師殿的大堂中早已人滿為患,一眾醫修忙得日夜顛倒,自是無暇分身前來。壺山弟子雖也隨葫蘆真人學習醫術,平日修習仍以煉氣為主,藥石皆不甚精。見那弟子奄奄一息,均是無計可施。聽說我身負蘇生之力,這才匆忙來請我一試,那也是無法之法了。 我隨他到了一座形如帳篷的醫車中,見幾名白袍弟子正忙忙碌碌,車中筆挺地躺著一名身著暗紅服色之人,身上蓋著一條布被,沾滿了膿血污穢,只剩一雙腳露在外面,精美的錦緞鞋子也只剩下一只。我觀他臉色,便覺毫無指望。揭開被子一看,肚腹已凹陷成一個洞,其中已無鮮血流出,卻發出陣陣惡臭。伸手一探,只覺他靈脈堵得石塊一般,渾身氣息也已渙散,只怕大羅神仙下凡,也救不得了。 壺山一名弟子在旁問道:“隨云師兄,如何?” 我見那人灰白無神的瞳孔極輕地一動,心中不忍,道:“我盡力而為?!?/br> 我從前為人輸送靈息,向來是雙手交握效果最佳。但他腸破肚爛,無法坐起,只得由我將他上半身勉強抱起,讓他的頭靠在我肩上,這才握住他雙手,強行將靈力送入。尋常修士一受我靈意激發,縱在重傷昏迷之中,靈核也會自行運轉起來。但他實在傷重,渾身如一潭死水,不起半分波瀾。待我費盡全力探到他丹田深處,只見基臺塌陷,靈壁千瘡百孔,地上只余幾塊金丹殘骸。本欲替他穿補,卻如風中捕絮一般,無處下“針”。我束手無策,只得圍著那小小丹骸繞了一圈又一圈,試圖以靈團包裹起來,也讓他臨死前少受些苦楚。眼看那丹骸上的金光一個接一個衰滅,心中焦灼,只是將靈息一股腦兒傾瀉過去。 那人原本兩眼呆滯,此時卻竭力睜開一條縫來,灰色瞳孔對準了我,嘎啞道:“江……隨云?” 我只覺掌中金光突然亮了一下,還道護丹有望,忙道:“師兄先別說話,試著護住心脈!” 那人啞笑幾聲,道:“你還記得我么?” 我從前故交多是凡人,如今皆已亡故,絕少聽見有人這般問我。一驚之下,向他臉上望去,似是見過一二次,如今卻全無印象了。腦子里追憶了好一陣,才漸漸尋著一個相似之人,遲疑道:“你是問渠樓的……張乾師兄?” 張乾嘲諷般一笑,道:“是我。從前你又丑又蠢之時,我罵你偷書不識字,后來又打得你滿地打滾,痛哭求饒。你一定恨不得殺了我罷!如今你貴為道尊高徒,志得意滿,我卻死到臨頭,連條野狗也不如。你看我這樣子,心中可痛快不痛快???” 他幾句話說得又狠又急,靈脈一激,那金光竟又大閃了好幾下。我忙將靈息覆了上去,見他直挺挺地盯著我,沉默一瞬,才道:“我……” 我和他靈識交織,語聲低微,旁人皆不可聞。壺山那名弟子見我額頭全是汗珠,身上白息彌漫,張乾卻無半點反應,嘆息道:“隨云師兄,算了,莫再浪費力氣了?!毕蚺缘吐暦愿?,讓人取抬尸的木架來。 我嘴里應了一聲,手中仍珍惜地護著那丹骸上些許金光。只覺那光亮如同風中之燭,極為跳搖不穩,又見他一雙死魚般的瞳孔仍緊盯我,才搖了搖頭,低聲道:“那些我都不記得了。從前打罵過我的人多了,當時自是十分怨恨,日子久了,便也忘了?!?/br> 張乾目中忽然露出一絲奇異之色,又似意外,又似諷刺。大約也是惜命,竟難得靜了一刻,突然開口,語調卻甚是尖酸古怪:“你可知道當年是誰……” 一語未畢,只見車上的棉簾一掀,一個英挺的身影現身門口。壺山幾名弟子頓如有了主心骨一般,一同叫道:“大師兄!” 蕭越溫然應道:“嗯,我來看看張師弟?!毖劬s一直望著我,蹲在我身邊的動作也猶為輕柔。見我汗透重衣,輕聲道:“……我來罷?!?/br> 我自上次與他相擁淚別之后,還是第一次與他正面相對,一時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只應了聲“嗯”,便將靈息交由他主導。車外的小弟子早捧了盥洗的物事立在一旁,我不便讓人等候,又看了張乾一眼,才匆匆下車去了。 待凈過了手,身上仍仿佛有些腐味揮之不去。我獨自立在秋風中,聽遠處篝火旁傳來陣陣歌笑聲,不由一陣怔忡。只聽一聲門簾輕響,卻是蕭越從車上下來了。 我見他面有哀色,便知不用再問。見他來到我面前,竟不知該如何開口,半天才澀澀道:“這位張師兄,從前還送過我許多筆墨、書本,……是個極好的人?!?/br> 蕭越瞳孔深處忽而顫動了一下,也過了好一陣,才道:“……嗯。他命已至此,你……你別太難過了?!?/br> 我本來只有些感懷惆悵,被他這么一安慰,只覺鼻子一酸,掩飾地提了提面紗。心知此時就該轉身,回到我和葉疏的馬車上。但腳偏偏在地上不肯離去,思忖了許久,才故作平時與他交談的姿態,開口道:“大師兄,那天在陣法中,多謝了?!?/br> 蕭越也刻意與我保持距離一般,客氣地點了點頭,道:“同門相助是應有之誼,不必言謝?!?/br> 我不敢再找話說,含糊應了一聲,便要離開。只聽他倉促叫道:“江……師弟!” 我抬起頭來,見他雙眸深深望著我,仿佛有許多話要說,最后卻只道:“那妖人的言語,你一句也不要放在心上。他這樣辱你,我下次結陣,一定將他碎尸萬段,替你出氣?!?/br> 他向來處事端方,極少聽他說這樣偏激的言語。我聽在耳里,眼眶忽然一陣熱。 忽聽一陣歡悅腳步,卻是江雨晴抱著那支蘿卜,在同伴的鼓噪下興高采烈地跑過來,含羞帶怯地展示給蕭越看。我這才趁亂而去,一路心緒紛亂,竟不知不覺走過了葉疏所在的馬車,回神后才匆忙折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