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兩個穿著夜行服黑布蒙面的人在一扇窗外敲了敲，然后推開了虛掩的窗，跳了進去。

    房里點著油燈，柏琛坐在床沿。兩個蒙面人扯下臉上的黑布，露出臉來，正是李丁李卯兩兄弟。

    “去看過了？”柏琛問。

    兩人點點頭。李丁說：“難怪摩迦華自己不動手。那鷹堡防備固若金湯?！?/br>
    李卯接著說：“四面皆是高墻，高墻之上還有崗哨。無論日夜，四個角都各有一個鷹奴了望。以我們的身手都無法窺得一二?！?/br>
    柏琛問：“摩迦華自己的人如何？”

    “他那兩個手下著實厲害?！崩疃〔挥纱蛄藗€寒戰，“這兩個簡直不像人，說是地獄惡鬼也不為過。倘若真能破了那鷹堡的了望崗哨，憑那兩人真能殺光里邊的人?！?/br>
    柏?。骸八磉吘桂B了這么厲害的人?！?/br>
    “此人絕不簡單?！崩蠲櫰鹈碱^，“而且這鷹堡主人到底是什么人，南詔國皇家要除去他，卻又不敢出動兵馬?！?/br>
    柏琛道：“不管怎樣，除掉這個人對大夏也是有利無害的。按他的鷹堡所在的地點來看，正是王總兵先前所說時常有南詔國人出沒的地方，離邊境極近?！?/br>
    “不知他在那里建造鷹堡意欲何為?！?/br>
    柏?。骸翱傊怯|了南詔國皇家的逆鱗，又對大夏有威脅。那崗哨……摩迦華的人殺不了嗎？”

    “他們近身搏擊十分兇悍，卻不擅長遠程攻擊。摩迦華手邊也沒有可靠的遠程殺手?！崩疃〗忉?。

    李卯補充道：“況且以崗哨所處位置的高度來說，就不是一般的弓箭能射到的位置了。他們還在圍墻上徹夜點著燈籠，靠近圍墻三丈以內，就會被崗哨看得清清楚楚。若要站在黑暗中伏擊崗哨，弓箭需能射千丈以上。這怎么可能做到呢？”

    “摩迦華也太強人所難了?！崩疃”г?，“開通關市就是足夠大的好處了，還要加上這么個大難題?！?/br>
    他倒是提過一個沒那么難的條件……柏琛瞥了一眼在旁邊床上閉眼躺著的容簡。

    柏琛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什么把利弊都算得清清楚楚了，還是不愿意答應摩迦華的要求。是自己舍不下把云煥太子踩在腳下那高高在上的滿足感？還是夫人過世后禁欲多年，反而變成了色令智昏的急色鬼？想到此處，喉嚨竟有些發干。

    妖孽！

    他咬牙切齒地想，瞪了一眼那個裝睡的人。江師傅調教手段著實厲害，實在讓人欲罷不能。

    他們在房里說話，容簡不可能睡得著。他蜷在床上裝睡，因為無論是坐起來還是躺著，他都不知道手腳該如何安放。直到他聽到柏琛等人提到了龍神弩。

    “倘若是龍神弩，倒是能有千丈射程?！卑罔∶嗣蠹缭缫讶呐f傷，“當初這一箭，就從千丈之外射過來?！?/br>
    “但工部一直仿不出龍神弩啊?！崩疃“脨赖?。

    柏琛道：“工部目前仿得最好的幾柄弩，射程接近千丈，但實際不到八百丈的時候，弩箭準頭就沒了，殺傷力也降低了許多?！?/br>
    李卯皺眉道：“要是我們沒法干掉崗哨讓摩迦華的人殺進去，摩迦華就不會幫我們?；噬犀F在也不殺太子，裕王肯定會瘋狂搜捕公子和小姐，用來威脅將軍提供他要的口供置太子于死地?！?/br>
    李丁也嘆口氣：“現在全靠大石小石在安城撐著，可千萬別給裕王找到?！?/br>
    容簡聽得心頭一緊。

    容馨在安城和柏琛的兒女及岳父母藏在一處，假如被發現……他霍然坐了起來。

    這舉動有點突然，柏琛等人都聽到動靜看了過去。

    容簡下床走了過來。柏琛他們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容簡手指揪扯著身上的里衣，咬著唇躊躇半天說道：“那，那個弩……帶過來的那兩柄弩，我……賤狗能看看嗎？”

    柏琛心里一動，突然想到了什么，盯著容簡，嘴里卻吩咐李?。骸袄疃?，你去把那兩柄弩拿過來?！?/br>
    李丁迷惑不解，但還是去把他們逃亡時就帶著的兩柄仿制的龍神弩拿了過來。容簡把其中一柄放在桌上，挪了挪油燈的位置。

    柏琛道：“再去點兩盞油燈?！?/br>
    三盞油燈把屋子里照得分外亮堂。容簡擺弄了一下桌上的弩，又問道：“能給……能給賤狗一把匕首嗎？”

    “給他?！卑罔〉?。

    容簡站在桌前又猶豫了片刻。他拿不準自己能不能直接坐下而不用自稱賤狗來請求坐下。他十分反感這個自稱，但也知道如今自己的境況已經比過去好了太多。

    最后他還是直接坐下來了。而柏琛也沒有說什么。他當然不知道柏琛此刻從側后方看著他的時候，心底翻起了多大波瀾，眼里又有多少驚訝，哪里會去在意這些有的沒的。

    容簡用匕首的尖端小心地撬開弩架兩邊的兩片裝飾性的金屬，然后在金屬原先覆蓋的位置挖了兩道細槽，再把金屬片重新裝回去，恰好蓋住細槽。

    這也是一直被工部忽略的地方。他們拆開龍神弩，也看到過這細槽，但因為細槽很細，又在裝飾金屬片下方，工部官員沒有特別注意。萬萬沒想到這小小的細槽竟改變了弩柄的力。

    他做得極為細心謹慎，過程中不斷把弩平舉到眼睛前方，瞇起一只眼反復核對位置。區區兩個細槽，花了將近一個時辰的功夫。

    “這是在干什么？”李丁不解地問。

    柏琛道：“他在把這兩柄弩改成龍神弩?！?/br>
    李丁李卯大吃一驚，都不出聲了，屏息看著容簡如法炮制第二柄弩。

    柏琛看過去有些逆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手在燈下靈活地調整著弩的位置，輕輕削下細細的木屑。他最近身上多了些rou，但肩背仍顯得單薄。他微低著頭，脖子稍稍彎下去的線條柔韌得像最好的弓弦。

    兩柄弩都處理好之后，容簡放下了手里的匕首，站了起來。

    “龍神弩竟然是出自你的手?！卑罔「锌?。但又有些不能理解，“我的探子得到的消息都說龍神弩是整批制作的弩里偶爾出現的意外優異的弩?！?/br>
    “那是因為……因為賤狗只是暗中試著改制了一部分，又悄悄放回去，因此工匠并不知道?！?/br>
    “為何？”

    “賤狗身邊人員紛雜，原打算戰后再度調整之后再繪出圖紙，但……”

    但后來戰敗被俘，沒有再回到云煥。

    李丁忍不住問：“那這兩柄弩如今能有千丈射程，并且準頭力道不失？”

    “能！”容簡肯定地點頭。

    柏琛看著他眼中的亮光。那是映著燈火的光吧？但柏琛卻覺得仿佛看到那亮光是從少年的眼底閃爍而出。

    哪里是什么高高在上的變態滿足感，哪里又是什么色令智昏。當初這少年赤裸地被束縛著在他腳下蠕動掙扎之時，何曾真正入過他的眼？

    初到秋山那日，夏國和云煥有一場小規模遭遇戰，云煥將領騎著白馬，自土坡上高高躍下，馬上的銀甲將軍拉弓搭箭，遠遠射死一名夏國士兵。白馬飛馳而來，銀甲將軍從身側箭袋一抽一搭，抬起，拉出滿月圓弧的弦，又是一箭破風而來。動作行云流水，箭勢如飛虹逐日。

    那是柏琛第一次見到容簡。

    而真真正正入了他眼的，除了這第一面，還有那個病中囈語的容簡；那面對所有苦痛隱忍著，安靜的容簡；那個血管暴凸，滿臉漲紅地用盡那副久經虐待的單薄身軀里所有力量，抬起壓著自己腿骨的沉重車架的容簡；那個不知是夢境還是現實的，輕聲哄著自己說寅時叫他起床的容簡；那個吃到甜糕忍不住露出笑容的孩子氣的容簡；還有眼前這個，眼里閃著光，信心滿滿點頭說“能”的容簡。

    容簡是個妖孽。卻不是江師傅調教出來的。那是他柏琛把那一個一個容簡看進了眼里，在他心里造出來的。

    所以，他不能答應摩迦華的條件。

    幸好，他沒答應。

    柏琛長吁一口氣，目光露出少有的溫和，溫和里又帶著幾分欣賞?？粗倌暄劾锏牧凉?，干凈的面龐，他就有一種曬在太陽下的暖融融的感覺。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啊……

    柏琛低頭勾著唇角無聲地笑了起來。

    同?？蜅５奶熳痔柗坷?，摩迦華看著黑沉沉的窗外，臉上表情也同樣黑沉沉的。他身后有人在幽暗的燭光里畢恭畢敬地彎著腰討好地說道：“主子，客棧里可不比南坪縣，他可防不了那么多，屬下輕輕松松就能把他們全都毒殺了?！?/br>
    “不急?！蹦﹀热A轉過身，盯著那燈影下屈膝彎腰的一團人影，“先拿他當個打手用用，等他幫本王解決了那眼中釘rou中刺，本王再弄死他！但是……”他突然聲色俱厲，“你既然舍了云煥大王子投靠我，就要記住一件事，云煥太子是本王要的人，你若動他，本王定讓你生不如死！”

    “是是是，屬下記著了?！蹦侨松碜雍Y糠般抖著，腰彎得又更低了一些。

    “下去吧?！蹦﹀热A一臉不耐地又轉過身去。

    那人恭恭敬敬地倒退著出去，把門輕輕掩上，才直起腰來慢慢地沿著走廊走了。

    下弦月淡淡的光照在那人尖瘦的臉上，正是早先在南坪縣逃掉的昝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