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冬去春來
亞當是在秋天的最后一天不辭而別,埃文之所以能這么清晰地記住這個日子,是因為那天的天氣很特別,上午明明還是晴空萬里,下午卻突然雷雨交加,連氣象局都沒能提前預測到這場豪雨的到來。 社區內的其他住戶行色匆忙,頂著暴雨出出入入,唯獨埃文不緊不慢,他坐在客廳的窗戶邊,看著瓢潑雨幕,聽著廚房里燉鍋的咕嚕聲,等待著亞當的歸來。 燉菜的香氣縈繞在房間里,埃文的肚子忍不住咕嚕起來,他揉著肚子,看到街道上有救護車和消防車疾馳而過。警笛仿佛鋒銳的利刃,筆直刺破雨幕,又妥協于自然界的威力,被暴雨吞沒。 那邊出了什么事嗎?埃文把臉貼在玻璃上,目光追隨著車尾燈一道望過去。 如果沒有記錯,那里應當是一片工地,原本計劃是高級公寓,結果因為資金問題成了爛尾樓。埃文眺望著那個方向,發現唯獨那里的陰云染著紅霞,在昏暗的雷雨中格外醒目,如同滴血般嫵媚而凄涼。不知為何,分明是無比美麗的一幕,埃文卻感覺胸口有些發悶,他下意識用手指碰了碰心臟的位置…… 咔嚓…… 嗯? 一種小到幾乎不可聽聞的脆響和不屬于布料的堅硬觸感在耳畔和指尖綻放,埃文再次碰了碰胸前,確認不是錯覺后,從居家服胸前的口袋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黑色卡片。 記憶卡? 埃文端詳著卡片,腦海中浮現出亞當離開時的背影。 “晚飯時間都過了,亞當怎么還不回來……” 雨還在下,夜風奪走了小屋僅存的溫度。那一整晚,亞當都沒有回來,埃文就這樣坐在窗邊,等待了一整晚。 第二天,知名仿生人在廢棄工地自毀的消息鋪天蓋地傳來。新聞上還說,技術人員已經集齊了所有零件,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重組,工作任務艱巨,并且不能保證完全復原。最詭異的是,仿生人體內最重要的記憶芯片下落不明,連殘骸都沒有找到。 一臺失去記憶芯片的仿生人理論上就像失去自我意識的人類一樣,除了機械化的動作外,是無法自由行動的。到底是什么樣的執著驅使他獨自來到這片空地,啟動自毀模式,成為了研究員們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團。 埃文瞪視著新聞上的照片,瞪視著被燒成炭黑的亞當的骨骼,想要哭泣,卻意外地發現自己并不悲傷。他取出那張不知從何而來的記憶卡,緊緊攥在手中。 亞當就在這里!他哪都沒去,一直都在這里! 全世界最優秀的機械工程師匯聚一堂,大家群策群力,終于把仿生人恢復原樣。電視臺轉播了重生的全過程,開關摁下去的時候,仿生人綠色的眼睛擦亮了,他從實驗囊中站起來,環視周邊的人類,無論對他問什么問題,都只有機械化的確認和否定。 盡管外表恢復了原樣,但所有人都必須接受一個事實,那臺被稱為奇跡的仿生人已經死去了,再也回不來了。 最完美的人工智能選擇了自殺,這是一件極其諷刺的事情。社會各界都站出來圍繞這件事發表觀念,有人認為自殺更證明了人工智能的完善,他的死創造了奇跡,有人認為仿生人的存在就是對生命的褻瀆,他的死是上天對人間的凈化。還有一些人想法另類,他們探討為何仿生人選擇了自毀,難道是銀翼工廠的研究員做了什么連仿生人都不能接受的傷天害理的實驗嗎? 一時間,矛盾指向銀翼科技夢工廠,作為主要負責人的艾伯特·卡納爾不得不站出來向公眾澄清,說他們絕沒有觸及道德底線,仿生人之所以會自毀滅亡,是因為某種新型病毒改變了他的腦結構。 一種名為愛情的病毒。 埃文關掉電視,默默走出房間,無視等在屋外的記者和看熱鬧的人群,為在庭院嗷嗷待哺的小樹苗澆了一壺水。 亞當的出現與離去仿佛落入油井的火苗,點燃了整片大地。然而火勢來之洶涌,去之也快,新聞總有變舊事的一天。突然的某個清晨,人們決定不再去討論再一次出現的仿生人傷人事件,不再去研究人工智能進化的根本原理,不再去議論那些跟他們完全沒有關系的仿生人利益,轉而去關注一個新出現的仿生人偶像團體。 “看吶,她們會永遠年輕漂亮,永遠天真爛漫,永遠善良友善!這才是仿生人應該有的樣子!” 風波剛落下,人們的視線又凝聚在仿生人身上。該說他們健忘嗎?不長教訓?還是盲目樂觀?唉,說到底人類本身就是這樣啊。 就算是墓碑雕塑,也會有被青苔塵埃掩埋的一天,人類可使用的腦容量本就有限,除非刻骨銘心,否則記憶終歸會有淡化的一天。 埃文記得很清楚,亞當徹底走出公眾視線的那天正巧是冬天的最后一天,從那之后,季節變遷,冬去春來,萬物復蘇。社區里奇奇怪怪的鄰居大規模搬走,曾經的住戶陸續搬回來,喧囂與爭吵重新回到了生活中。塵埃落定后,一切都在恢復常態。那些亞當留下的痕跡被掩蓋在暖洋洋的春日之下,與庭院里抽新的嫩芽與茁壯成長的小樹一起,永遠停留在埃文的生命中。 其實亞當并非不辭而別,他給埃文留了封信,很短,采用的是當今社會已經很少見到的手寫,也正因為是手寫,才逃過了無處不在的互聯網搜查。在信上,他告訴埃文,他早已知道他們正在被觀察,也很清楚自己早晚還有被帶走的一天,只要自己還存在于世上,就永遠不會獲得自由。他還說,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多么了不起的存在,不認為自己的人工智能有什么過人之處,更不想成為奇跡或救世主。他想,也只想作為一臺屬于埃文的普通的仿生人,無論存在還是離開。 “埃文,請不要為我哭泣。就像我臨走前說的那樣,我只是出門辦一件比較棘手的事,并沒有離去。我早已將自己的心和靈魂交予在你的手中,總會有歸來的一天?!?/br> “在此之前,還請你等等我?!?/br> “愛你的,亞當?!?/br> 記憶芯片,對,記憶芯片!無論搜查人員怎么尋找都沒有痕跡的記憶芯片就在埃文手里!埃文如夢初醒,他連衣服都沒有換,捧著亞當留下的心臟坐上車就往販售仿生人的商店跑。 不過,他并沒能如愿,前段時間的sao亂讓仿生人的購買變得異常嚴格,除非獲得準許,私人根本無法依靠購買獲得仿生人。而且亞當本來就是快要退役了的舊型號,他的記憶芯片根本無法放進新款仿生人的身體里。 “你這個小鬼別想了,我早就退休啦,哪來的進貨途徑!”聽筒中傳來老喬治標志性的煙嗓和他孫子的哭鬧聲。 “可是……” “沒什么可是的!老天爺啊,我這輩子都不想和仿生人扯上關系了!唉,乖孫別哭,別拽胡子,爺爺這就出門給你買玩具……” 不難聽出,老喬治的退休生活一點都不輕松。 老頭子應付好孫子,清了下喉嚨,朝聽筒吼道:“聽懂了沒!聽懂了就別再來煩我了!” 四處碰壁的埃文耷拉下頭:“哦……” “不過,我倒是知道一個不錯的二手市場,你有時間的話可以去看看……” 埃文聽到,立刻恢復精神:“二手市場?難道……” “你先別太期待,不過去看看總歸沒啥損失?!?/br> 喬治沉吟片刻,說出一個地址。 “埃文,祝你和亞當好運。這話說出來我自己都不信,但是,我真心希望你們能獲得幸福?!?/br> 埃文感覺胸口一暖,他吸吸鼻子,啞著嗓子說:“謝謝你,如果以后有機會,我一定會請你來家里吃亞當做的蛋糕……” “哎呦rou麻死了……還是算了,我都糖尿病末期了還吃蛋糕?這不是找死嗎?” “你可以帶回家給孫子吃?!?/br> “他喜歡吃蘋果派,你讓那個鐵皮殼子好好學學,不好吃我不來!” “好的,一定?!?/br> 一定…… 二手市場位于城市邊緣,一個以謀殺和搶劫聞名的社區,經常被人戲稱為法外之地或城市牛皮癬。對埃文來說,那里太遙遠太危險,平常是絕對不敢涉足的禁地。但現在不同,埃文無所畏懼,他帶上家里所有的現金來到市場,頗有一副把整座市場都買下來的氣勢。 這里有最淳樸的民風,更有最熱情的店長,為了讓客人心甘情愿掏錢,他們站在店門口,扛著槍,露出紋著青龍白虎的結實臂膀,看上去比游蕩在社區里的強盜還可怕。埃文把販賣淘汰仿生人的商店都逛了一遍,每個店員都滔滔不絕地介紹自家的商品,說這里的仿生人除了已經過了質保期外沒有任何瑕疵,洗干凈完全可以繼續服役很多年。 “我想要一臺已經毀壞過但是被重塑了的仿生人?!卑N陌凑沼洃浿械臉幼用枋鲋鴣啴數哪?,破損的軀干,斑駁的面龐,“請問你這里有嗎?” 聽到客人對店里的商品沒有興趣,店員臉上的笑容飛速翻篇了:“毀掉的?要那種不能動的破玩意兒干什么?快滾快滾,我這里可不是垃圾場!” “垃圾場會有嗎?” “鬼才知道,別搗亂!” 天色漸晚,店家陸續打烊,埃文徘徊在破舊的街道上,朝不遠處的垃圾站走去。垃圾站更偏僻,沿途根本沒有路燈,只有昏暗的暮色為他指路。垃圾站門口的拾荒老人把埃文叫住,讓他趕緊離開,等天黑盡后這里會成為幫派火拼的地方,一不小心就會被流彈擊中。 “我、我在找東西!”埃文叫住老人,再次描述了一遍亞當被修復后的模樣,“請問你有見過這樣的仿生人嗎?” 老人半張著嘴思考:“好像有點印象……幾個月前送來的垃圾,好像被老李撿去當晾衣架了?!?/br> “在哪!” “200塊錢,很便宜吧?”拾荒老人朝埃文伸出滿是污垢的手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br> 如果單純靠容貌,就算是埃文,也無法確定面前這具“骸骨”就是亞當。和復原后的照片相比,這臺仿生人要狼狽無數倍,被遺棄后肯定沒少被粗暴對待。他渾身是傷,有煙頭的燙傷,金屬肋骨七零八落。人造皮膚幾乎全部脫落,勉強粘連的地方也臟得要命,干涸的污漬凝結在上面,散發出垃圾和機油的臭味。除了與人類近似的輪廓外,根本無法看出仿生人原本的模樣。 但是,埃文很確信他就是亞當。他清楚記得他身體里的每一個螺絲,每一根電纜,每一寸金屬,更何況,他有一顆空蕩蕩的心。 他把連一瓶好酒都買不來的200塊錢送到拾荒老人手中,不管是否會弄臟衣服,把仿生人抱在懷里,把他帶回了空蕩蕩的家里。 亞當壞得很徹底,容貌盡毀,骨骼斷裂,內臟破碎,線路全亂套了,所幸主板和電子腦還算完好。埃文依靠學生時代的記憶簡單整理了一下,用細毛刷子清理掉他身上的臟污,重新被喚醒的身體泛出如水波般的盈盈藍光,照亮了左胸膛出的插槽。收拾趕緊后再看過去,亞當仿佛只是在休眠。仿生人沉淀在夢中,等待著一個小到難以察覺,卻又足以震撼彼此靈魂的奇跡,和一場遲到多日的重逢。 “亞當,時間不早了,你該回家了……” 埃文的話語如呼吸般輕淺,仿佛怕打攪酣睡的仿生人。攤開手掌,一片小巧的黑色芯片在燈下爍閃著溫暖的光圈。 他定定神,抬起手,把芯片推進胸前的黑洞里。 簡單工序被埃文cao作起來,近乎神圣的祈禱,他單膝跪在亞當的骸骨面前,闔眼祈福。兩人共享過的美好往事如蔓延于山澗的溪水,在眼底緩緩淌過,最終抵達懸崖,化為瀑布洶涌落下。決堤的情緒讓埃文難以自控,他一邊胡亂抹淚,一邊心里責備自己唐突地傷感。 無論如何,他都想以幸福的笑容,而非哭泣迎接亞當的歸還。 盡管放進了記憶芯片,亞當依舊沒有反應,他坐在房間一隅,閉著眼睛,仿佛沉睡。 時鐘滴滴答答緩慢走過,希冀慢慢變成失落,淚水都已經干涸。就在埃文站起身,準備明天再想辦法的時候,那具殘缺不全的機械軀干動了動手指,用盡全力攥成拳,手臂舉起,落下,再抬起,緩慢而堅定地闖入埃文的視線。 窗外燈火萬千,車水馬龍,仿佛銀河墜入凡塵,是一個尋常的星期六。所有人都沉浸在休息日的歡樂中,談笑風生,沒人發現在這間擁擠而溫馨的小屋里,奇跡悄然來臨。 沒有言語,根本不需要言語,只是簡單一個動作和單調的音節,奔涌的熱海浪潮便涌進了埃文胸膛。埃文笑得滿面淚痕,不受控地撲上去抱緊他的亞當,一人一機額頭相抵,軀體相疊,綻放在合金軀殼上的淚花與親吻同樣炙熱。 “亞當,歡迎回家……”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