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無邊絕境
“您好,我想買一桶礦泉水,還有三包壓縮餅干?!?/br> 正午時分,遠離繁華區的郊區小路干燥而炎熱。道旁只有孤零零幾株矮灌木,根本沒有樹蔭納涼,高懸在頭頂的太陽筆直照耀著大地,恨不得把自然界每一滴水珠都榨干。亞當在一間破舊的小賣部門外等待,周圍過分地寂靜,別說回應,甚至連一聲蟬鳴都沒有。仿佛這條街道根本不屬于真實世界,而是嵌在鏡框里的一幅油畫。 幾分鐘后,亞當又喊了一遍:“您好,我想買一桶礦泉水,還有三包壓縮餅干?!?/br> 聲音落下數秒后,才終于有聲音從黑漆漆的小屋里傳來。一個老太太從深處走出來,她似乎眼神不太好,一邊瞇著眼審視著亞當,一邊用手指輕輕點著玻璃柜臺,發出單調的啪啪響。 “您好,我想……” “知道了知道了,一桶礦泉水三包壓縮餅干。嘖,這大中午的在外面溜達個什么勁,腦子有病嗎?”老太太小聲絮叨,從貨架上取下亞當需要的產品,“50塊錢,現金刷卡?!?/br> “現金?!?/br> 老太太接過錢。卻久久沒有交出商品:“你是什么人,我在這兒住了大半輩子,從來沒見過你,不會是什么可疑人物吧……” “我只是一名徒步旅行者?!?/br> “這種窮哈哈的破社區有什么景點?” “不,我只是路過附近,想要補充點物資?!眮啴斊届o而溫和地回答,“請問可以把東西給我了嗎?我趕時間?!?/br> 似乎還有所懷疑,老太太最后瞥了亞當一眼,還是把商品遞了上去:“拿去吧拿去吧。哼,徒步旅行者,真搞不懂現在的年輕人……” 亞當謝過老人,抱著水和口糧離開店鋪。臨走前,小賣部的老太太擰開收音機,廣播臺正巧在播放先前那場仿生人襲人案件的后續采訪。受訪者自稱是埃文經常光顧的便利店的收納,聲音輕浮的男人在廣播里大言不慚,說他從一早就看出來這個戴眼鏡的上班族有問題,改造電子腦殺人放火也毫不意外。 收音機聲音很大,大到等在門外的埃文都聽得一清二楚。 “別在意?!眮啴斪哌^來,安慰似的摸了摸他的頭,“會過去的?!?/br> “嗯……” 埃文天真,但并不傻。作為一個智力心智都正常的成年人,他很清楚自己和亞當是絕對逃不掉的。 這次的事件鬧得太大,就連娛樂至上的八卦雜志都特意騰出版面大肆報道,只要是有信號的地方都貼著他的亞當的懸賞書,所有出城的道路都被緊緊封鎖,根本插翅難飛。就連荒郊野外連電視都沒有的小賣部老板都起了疑心,老太太注意到門外兩人行蹤可疑,舉起電話,顫巍巍撥通報警熱線。 “走吧?!眮啴斪Я税N囊幌?,“我們該趕路了?!?/br> 可是,去哪?三千世界,究竟哪里容得下我們? 埃文咬緊嘴唇,最終還是沒有問出來。 一桶水,三包壓縮餅干,省著點可以吃五天。亞當根據埃文的身體情況算好了每日最低攝入量,埃文乖巧地照做,但他心里很清楚,最后一塊餅干吃完的時候就是投降之時。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能量攝入讓埃文長期處在精神恍惚的狀態下,他整天愁苦著臉,就算在亞當懷里也依舊郁郁寡歡。他們身上已經沒有現金了,刷卡等于暴露蹤跡,除了主動投案自首,就只剩死路一條。 這時,埃文突然理解了為什么警方只是封鎖了出城的道路,卻沒有急于進行地毯式搜尋。 甕中捉鱉,不過如此。 會因為饑餓死去的只有脆弱的人類,亞當甚至不需要充電。他不會疲憊,無須睡覺,可以24小時躲避追兵。不僅如此,他還可以模擬人臉,雖然會被掃描系統輕易識破,但足夠混過設備落后的偏遠檢查站。而且,突破規制的亞當無疑是仿生人中的另類,任何心智正常的科學家都不會放任他被隨意報廢,肯定要仔細研究他的電子腦,所以這么久了都沒有動用武力。 如此仔細一想,埃文發現亞當完全可以獨自逃走,到最后,拖后腿的竟然是自己。 最后一塊壓縮餅干吃完后,這種自我厭惡和焦慮感達到了頂峰。埃文再也聽不見亞當的安慰,他大腦一片空白,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竟不知怎么離開了亞當,徒步走在公路上,木然地向城市方向邁步。一輛警車帶著熱氣從道路盡頭駛來,埃文本能地想要招手,但低血糖讓他渾身綿軟,傾斜摔倒在路邊,瞬間被半人高的野草叢遮住了。 警車呼嘯而過,埃文躺在地上仰望天空,直到10分鐘后亞當趕來,才在他的攙扶下從草叢里站起來。 埃文趴在亞當身上,臉頰緊貼著他的背脊,那種專屬于仿生人的堅硬讓他感到安心,同時又十分悲傷。 “丟下我,你自己逃走吧?!?/br> 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勇氣,埃文說道,“我們現在已經沒有錢了,也沒有食物,撐不了太久。我仔細想過了,他們沒有證據,不會把我怎么樣,最多罰點錢,問題不大。只要你能逃出城,找到安全的地方生活,不管多少年我都會想辦法去見你,只要活著,就會有辦法見面?!?/br> 亞當沒有拒絕,他比誰都清楚埃文的身體狀況,艱苦的逃亡讓他瘦了不少,再這樣下去身體會先撐不住。 “但是我不想和你分開?!彪娮幽X給出的結論被亞當當場否定,在真摯的情感面前,理性不值一提,“哪怕真的跑不掉,我也要和你一起回去?!?/br> “如果被抓住,你恐怕會被當作重要的樣本送到實驗室。你的電子腦會被解剖、分析,讓全世界的人研究學習,永遠活在玻璃罩里!” “我不介意?!眮啴斦f,“我不介意?!?/br> “可是……” 亞當背過手,輕拍埃文發抖的脊背:“埃文,最初將我喚醒的是你,帶我離開,走到這一步的也是你。哪怕現在你后悔了想要離開,我也不會松開你的手的?!?/br> 埃文渾身冒汗,手腳冰涼,悲傷壓過了饑餓將他淹沒,仿佛墜入了寒冬的水底,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顫抖,呼吸都透著絕望的寒。 是啊,埃文明知逃跑遠不像說出來這么輕松,他們與其說是在逃亡,不如說是在和整個世界對抗。他本以為只要亞當在,他就不會害怕,哪怕死在一起也是至福??擅慨斔鄣脛訌棽坏?,每當饑餓折磨神經,埃文都會一次次感覺到自己的羸弱。 他只是一個渺小脆弱的人類,連長途跋涉都做不到,又怎么可能逃出生天,甚至保護照料比人類強大無數倍的仿生人呢? 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請憐憫這兩只迷途的羔羊吧……他們的愿望并不貪婪,他們的罪孽并不可憎。終其一切,他們只是想回到樸素的家里,說尋常無趣的話題,吃簡單美味的食物,在那張舊到幾乎要散架的沙發上擁抱纏綿罷了。 “埃文,別怕,會有辦法的?!眮啴敳煊X到埃文異常的脈搏頻率和身體反應,再次拍了拍他的后背,“會有辦法的?!?/br> 真的,會有辦法嗎? 砰! 一個違和的輕響在耳畔回蕩,打斷了埃文的擔憂。他就像一只遇到險情的小型嚙齒動物猛地抬起頭,逡巡著四周。 “亞當,怎、怎么回事?這是什么聲音?” “是槍聲?!毕啾戎聛啴斠潇o許多,他彎下腰,用荒草將自己和埃文掩護起來,“有人在接近我們?!?/br> “警察嗎?” 亞當搖搖頭:“這不是手槍的聲音?!?/br> “那是什么?” “是獵槍?!?/br> 砰、砰、砰! 不斷有槍聲在荒野響起,聲音由遠及近,仿佛平地炸開的禮炮,不消片刻就已經靠近了兩人藏身的位置。除了槍聲,還有交談聲此起彼伏。 “你說的是真的嗎?你在這兒附近看到了懸賞目標?” “當然是真的,而且幾天前他們還在我外婆的店里買了食物。唉,那個老不死,竟然眼睜睜看著鈔票飛了都不告訴我!” “誰讓你外婆就是個睜眼瞎的,哈哈哈!” “行了行了,好好找人,聲音這么大跑了怎么辦?” “沒事,敢露頭就開槍,反正人類不值錢,把鐵皮桶抓住就行?!?/br> “這么多年沒打獵,不知道槍法怎么樣……” 刺耳的笑聲捶打著埃文的鼓膜,埃文本以為看不見未來的逃亡已經是人生中最大的苦難,當槍聲擦著頭皮響起,生命受到威脅,他才第一次感受到被恐懼支配全身的膽顫?;蛟S是因為物極必反,死亡的威脅并沒有讓埃文失去理智,他異常冷靜,緊緊握住亞當的手,難以言喻的勇氣涌上心頭,一種強烈的念頭在顱內回蕩。 他要活著,哪怕反抗全世界,他要和亞當一起活下去! “藏好?!眮啴斠猜牭搅嗣恳痪湓?,“我說安全之前,千萬別出來?!?/br> “等等,你要做什么!” 沒等埃文阻攔,亞當就已經站起來,模仿人類投降的姿態舉起雙臂,在一望無際的荒草原里,不亞于孤零零的稻草人。 “請放下槍?!彼麑硕鴣淼墨C人們喊,“我沒有武器,絕對不會傷害你們?!?/br> 獵人們當然不會順從地放下武器,他們畏懼著曾經殺過人的仿生人,端著槍指著亞當,似乎隨時都會扣下扳機?!澳愕耐锬?!” “他就在我身邊?!眮啴斦\懇地回答,“我們無意惹麻煩,更不希望動粗,只想跟你們談談?!?/br> 獵人舉起槍:“讓他從草叢里出來!” “請不要動用武力,他同樣手無寸鐵?!?/br> “我們沒義務聽你這個鐵皮廢物講話!”獵人之一干脆地吼回去,繼而轉身對同伴說,“喂,帶炸藥了嗎?把他的人類同伙炸死事兒?!?/br> 隨行的同伴點點頭,從包裹里找出自制的簡易炸藥,點燃后朝亞當和埃文所在的草叢拋過去。燃燒的引線仿佛一顆血色的流星,帶著毀滅的力量向埃文砸過來。 作為仿生人的亞當不明白,分明是地球上數量最多且最強大最聰明的種群,為什么人類的行為總是欠缺思考?分明有最高效的交流方式,為什么人類卻吝于溝通,傾向用暴力解決一切? 無法理解,果然人和仿生人,永遠無法共通。 炸彈崩裂的轟鳴響徹天空,驚起幾只潛寐在草叢中的飛蟲,干草燃燒起來,染紅了半邊天空。埃文抱著頭趴在地上,爆炸發生的前一秒亞當用身體化作盾牌保護了他,他沒有受傷。爆炸的沖擊讓他頭昏腦漲,眼鏡全碎了,世界落入硝煙中,看不真切。 他隱約中看到亞當朝自己微微一笑,人造瞳眸中閃過一絲柔軟的情愫。之后,他松開埃文,朝獵人的方向走去,毫不猶豫便抬腳踹在那人的肚子上,并在對方彎腰的瞬間奪走了獵槍,用雙手死死扼住那人的脖子…… 咔嚓一聲。很脆,很響,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精致的玻璃器皿摔碎的瞬間。埃文的目光追隨聲音而去,當畫面在瞳孔成像的瞬間,他感覺呼吸和心跳都停滯了下來。 獵人應聲倒在地上,舌頭和眼睛向外凸起,脖子彎曲成不自然的角度,斷裂的骨頭刺破了頸動脈,血漿淌了滿地。 死了。 行兇者踩在那人的尸骸上,無機質的綠色眼睛望向其余的人類獵人,冰冷殘酷,又無比優雅。 “既然你們選擇了暴力,那我愿意奉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