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文任職的企業在城里頗有名氣，主營各類小型家用智能電器的開發與銷售。起初埃文應聘的是研發崗位，然而大學的微妙成績和教授的不良評語讓他與心儀的職位失之交臂，最終被分配到了銷售部門，成為了名為公司的巨型工廠里默默無聞的一顆齒輪。

    作為一名銷售，埃文的工作無非就是跑東跑西，維系客戶關系，四處推銷產品。想多賺點，就多沖業績就多加班，想混吃等死，就準時下班回家躺平。

    得了清閑失了金錢，倒也是一筆合理的買賣，對這份工作顯然毫無熱情的埃文毅然決然選擇了后者。

    按照埃文的計劃，只要生活節儉些，就這樣混到退休，雖然不能大富大貴，但攢下來的錢應該夠養個老，日子過得輕松些倒也不是壞事。唯獨有一個例外，每年的新產品發布會之后，公司上下全都要無償加班，為新產品進行推廣，埃文自然也跑不掉。

    新產品發布會要持續整整兩周，包括各種演示、展會、打折活動和新老顧客見面會，所有人都忙得腳不沾地，動不動就通宵達旦，就連寶貴的周六日也要被剝奪，埃文自然也就沒有時間踩著黃昏前往星期六的伊甸園。

    窗外暮色正盛，地平線如大火燎原般絢爛美麗，歡度周末的人們在街巷里談笑風生。一切都如此欣欣向榮，但埃文的心頭卻烏云籠罩。與亞當相處至今，埃文還是第一次打破規律，他萎靡地趴在桌上，看著處理不完的文件，聽著時鐘滴答轉動，感受時間分秒淌過，除了空虛寂寞外感受不到其他情感。

    那天，埃文一直加班到午夜老板才放人，老天爺似乎也為社畜的悲慘打抱不平，遮住了萬里晴空，招來厚重陰云，大雨傾盆，朦朧了城市姹紫嫣紅的霓虹燈。

    沒有帶傘沒有開車的埃文站在辦公樓前頭疼愈烈。天氣預報顯示雨一時半會不會停，冒雨回家肯定會受涼感冒，轉頭回公司也不是不行，但是恐怕會被抓去繼續通宵加班，大大提升了猝死概率。

    正當埃文盯著皮鞋尖躊躇不前時，一個撐著傘的人影從街燈與雨幕中走來，停在路旁，淅淅瀝瀝的雨聲也沒有蓋住他的聲音。

    “埃文?！?/br>
    埃文應聲抬頭，在霧氣般朦朧的雨天里，他看到夜思夢想的臉龐，他的仿生人，他的亞當。

    “你怎么來了！”

    埃文顧不上大雨抬腳沖出樓道，撲進亞當的懷里，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望著他，“你……你不是一般不能離開工作場所嗎？”

    亞當將雨傘往埃文的方向偏了一些，盡管自己的半邊身體完全暴露在豪雨中，卻絲毫沒有破壞他的微笑。

    “你今天一直沒來，我擔心會不會出什么意外。于是工作閑余時跟喬治先生請了假，詢問了你的住址和工作地點，來看看你是否安好?！?/br>
    “你也能請假？”

    “理論上仿生人是不能單獨行動的，不過喬治先生也很擔心自己的?？?，于是給我破了個例……”亞當說著解開最上側的紐扣，除了脖頸和鎖骨，還露出一個金屬項圈，“這里面有GPS定位和警報系統，只要戴上這個就可以短暫出行。但是一定要在固定時間內返回，不然會被項圈的電磁系統破壞電子腦?！?/br>
    埃文吞咽著唾液，瞥了眼冷冰冰的項圈，怯生生地問：“那……你什么時候回去？”

    “喬治先生讓我在明日中午12點之前趕回來?！眮啴斴p松地聳聳肩，把紐扣重新扣好，“在此之前，我只屬于你一個人?！?/br>
    短短一句話便驅散了加班的疲憊，一股暖流從埃文胸口流淌而過，仿佛火焰掠過血管直抵心房，心臟重獲生命力，急促跳動起來。雨還在下，濕掉的衣服貼在身上又涼又黏，埃文卻全然感覺不到難受。他凝視著亞當，簡直想把自己囚禁在這個在雨夜中幽幽發光的綠色電子眼里，再也不去考慮生活的煩惱。

    “埃文，你的身體很冷，不去室內很容易感冒，我送你回家吧?！?/br>
    亞當的聲音打斷了埃文的臆想，他晃晃頭，疲憊地抿嘴笑：“好，那我們一起回家……唔……”

    連續的加班早已無聲無息奪走了埃文的體力，亞當的意外出現更是進一步榨干了所剩無幾的精神。此刻埃文身心都已經透支，強烈的不適席卷而來，他手腳發涼、頭暈眼花，堪堪邁出半步便偏身向地面摔去。亞當反應極快，他立刻扶住埃文，一邊測量他的脈搏，一邊用電子眼迅速掃過他的全身。

    “低血糖?！眮啴斣\斷道，“埃文，你多久沒吃飯了？”

    埃文張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只好虛弱而無奈地笑了笑。

    亞當立刻從口袋里摸出一塊與情人節那天同款的巧克力，剝開喂到埃文嘴里：“你和我不一樣，人類的身體不適時補充能量就會故障，不管多忙，都要保證睡眠和飲食才行?！?/br>
    “忙、忙忘了……”埃文囫圇吞下巧克力，深吸了幾口氣，胸口反常的激烈悸動也停止了下來。

    “多久沒睡覺了？”

    “一天左右……”

    亞當嘆了口氣，苦笑了一聲，作勢要把埃文抱起來。然而雨還在下，他無法做到打傘的同時抱起一個人，只好扶著埃文緩緩站起來：“感覺怎么樣，頭還暈嗎？”

    “好多了，撐到回家沒問題?！卑Ｎ拇?，活動了下發軟的腿腳，“好羨慕你啊，不需要休息也不會累，是核能電池對吧？我也想要……”

    “休息和進食才是生命該有的樣子，我沒什么值得你羨慕的。走吧，我送你回家?！?/br>
    “先去吃點東西如何？我知道附近有家24小時營業的飯店?！卑Ｎ娜嗳喽亲?，調皮地吐舌頭，“我餓死了，家里也沒什么現成的食物……不過如果你會做飯的話，我們回家再吃也行?！?/br>
    “抱歉，我這個型號并沒有家政能力?！?/br>
    “那就先吃了東西再回家吧?！?/br>
    “好?！?/br>
    埃文口中的“24小時營業的飯店”就是一家藏在死胡同里的大排檔，門口掛著一個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牌子?；覔鋼涞拈T臉此刻被雨水打濕，泥點子全落在了隨便擺在戶外的塑料折疊椅上。

    小破樓的房頂本身就矮，被大雨一淋都快塌下去了，露出老建筑雉堞一樣參差不齊的椽子，個子稍微高點的人路過都能把腦袋撞個鼓包。

    所幸小店的老板娘是個精神利索的廚子，看臉龐上的溝壑估計是經歷過風雨的人，頭發已經花白，在腦后梳了個滴流光的發髻?？吹娇腿?，她抬起瘦削得只剩骨頭的手打了聲招呼，之后繼續握住砍刀，在案板上咚咚剁著rou，想來做出來的菜也會很可口。

    外出接應的是女廚子的老伴，禿頭發福的中年男人，樂呵呵地迎上來，抱住埃文給了他一個親熱的貼面吻：“埃文！這么晚了，還加班吶？”

    “最近公司搞活動，有點忙……”

    “唉你們那個老大真是越來越沒人性了，今天準備吃點啥？呦呵，難得啊，你竟然帶了個伴兒！”

    埃文一怔，跟隨老板的目光扭過頭，望了眼仍站在門旁安靜注視自己的亞當，發現竟然還真有點帶對象出門吃飯的曖昧感覺。

    老板是個急性子，根本不等埃文羞答答地琢磨怎么反駁，熱情地走到門口招呼亞當：“別在門口傻站著??！快進來，想吃點啥，別客氣盡管說！”

    “不必了，我不需要進食?！?/br>
    “說啥蠢話呢，是個人都得吃飯！來，就坐這兒吧！”

    如果老板觀察得再仔細些，眼神再好些，就能輕松發現自己熱情招待的客人實際是本不該進入人類生活區的仿生人。老板拿了塊抹布隨便蹭了下桌子，便招呼兩個人坐下。記好菜名，老先生從冰箱里拿出兩瓶蘇打飲料快步走來，分別擺在兩人面前，忙完后屁顛屁顛跑去后廚找自己老婆匯報了。

    只剩下他們二人后，埃文靦腆地笑笑，小聲道：“我給你點了杯飲料，不知道是不是多余……”

    “沒關系，雖然我不需要進食，但我可以模仿人類進食的樣子?！眮啴斦f道，隨手擰開瓶蓋，小口抿了一下，“而且暴露真實身份會有些麻煩，我會努力模仿的?！?/br>
    “味道怎么樣？”

    “我沒有味覺?！?/br>
    “這樣啊……”埃文沮喪地撇撇嘴，也喝了口飲料，“我還挺喜歡這個的……”

    廚子手腳麻利，埃文點的單很快就上齊了。幾道菜擺上桌，色香味俱全，埃文忍不住吞起了口水。他最后瞥了亞當一眼，似乎確認了些什么，才小心翼翼拿起餐具開始大快朵頤。

    亞當全程沒有動刀叉，他沉默著小口抿飲料，愣是把碳酸飲品喝出了品酒的意思。期間他的電子眼始終注視著埃文，仔細觀察他進餐時的神情變化。

    被盯久了，埃文渾身不自在，他放下刀叉，用紙巾擦掉嘴角的醬汁，問道：“我、我是不是只顧著自己了？對不起……我很少和別人一起吃飯……”

    “埃文，并沒有責備你的意思。不如說我應當道謝，通過你，我想我漸漸明白了一些東西?！?/br>
    “嗯？明白了什么？”

    “何謂‘美味’?！?/br>
    亞當柔聲道，眸子在朦朧古舊的暖黃色照明燈下仿佛流動的蜜河，“雖然我沒有味覺，不清楚人類真正的感覺是怎么樣的，但看著你，莫名其妙就理解了美味的意思?！?/br>
    “我、我嗎？”

    “是的?！眮啴旤c頭道，“快吃吧，番茄湯放涼后就不好吃了?！?/br>
    “哦、哦，好……”

    “慢點，別噎到?！?/br>
    埃文不知所措地“哦”了一聲。老板估計是感覺到了他們二人之間氛圍異常，破天荒地打開舊音響放起了小情歌，就連不茍言笑的老板娘都從廚房走出來，點了根煙靠在墻邊，慈愛地注視著這對青澀的“戀人”。埃文哪受到過這種待遇，他滿臉漲紅，在亞當和店員的注視下快速扒完飯，抹了把嘴，把錢往桌上一放，頭也不回地撞進了雨幕中。

    “埃文，別跑，外面很危險?！?/br>
    亞當的聲音從后方傳來，但埃文卻沒有停下腳步。

    怎么可能不跑??！埃文心想，盡管淋了雨，臉頰還是燒得他頭疼。這這這，這也太羞人了吧……真的被認為是情侶怎么辦，對亞當是不是個麻煩啊……要么還是回去解釋下吧，不然這樣不明不白就跑開，欲蓋彌彰的味道也太濃了……怎么辦才好啊……

    “埃文！小心！”

    嗯？亞當的聲音聽上去不太對勁，怎么這么著急……

    長期的熬夜降低了埃文對周邊環境的感知能力，雖然依稀聽到了亞當的呼喚，但他卻沒有注意自己已經跑到了馬路中央，渾渾噩噩站在車流中央?？v然已是深夜，路上卻仍有車輛往返，一道道刺眼的車燈由近及遠，車笛聲此起彼伏，震得埃文耳膜生疼。

    疼痛讓埃文回過神，然而已經太晚了，一輛疾馳的小轎車沒有及時躲開，已經徑直沖到了埃文面前。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像一場黑白默片。在刺眼的純白背景色上，一束黑影從畫面外直沖過來，手臂向前伸展，從死神口中救下了呆滯的埃文。埃文踉蹌跌倒在便道上，他立刻轉身，就看到那個熟悉的人被外力高高拋起在空中，又如同落葉一般翩然落在地上。事情發生得太快，小轎車來不及剎住，又從他身上碾了過去。

    咯吱一聲輕響，瑩藍色的人造血液淌了滿地，成為了此刻埃文眼中唯一的色彩。

    “亞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