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談話（上）

    “喂，你怎么了？”

    我沒有回應徐偉峰的話，繼續背對著他。方才他關于莉莉絲來歷的一番發言讓我聽出了一些十分不好的兆頭，徐偉峰對莉莉絲的態度……恐怕應證了我最不詳的預感。

    這時，突然傳來一陣震動。徐偉峰似乎接到了一個電話，他并沒有開始私密模式，所以我和他同時聽見顧嘉欣的聲音道：“檢查結果出來了，你們兩個過來吧?！?/br>
    顧嘉欣的聲音如同救命稻草一般，將我從無盡的迷惘中解救出來。我搶先一步，甚至搶在徐偉峰之前沖出了實驗室的門。

    “喂，你就這么急著去看你的小妖精嗎？”

    徐偉峰調侃的聲音在我背后響起，但我根本沒有放慢腳步。我近乎是跑著的，離開了那間讓我越來越不自在的實驗室。

    以及徐偉峰本人。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徐偉峰在一些事情的看法上和我有著根本上的區別。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換句話說，對于他而言沒有什么是不能被利用的。所以他才會為了給有特殊癖好的大人物開發方便聽話的“玩具”這種目的而制造出了曾經的伊娃，也只有他這樣的人才會無所不用至極，將那些社會上的壓力都置之不顧。

    我甚至懷疑，徐偉峰根本就沒有想過這些問題?；蛟S對于他來說，那些倫理委員會的人都是不理解他天才構思的蠢蛋吧?，F在回想起來，他一開始把伊娃送到我身邊也是帶著強烈的目的性的，什么那么多年的情誼、什么為我特意準備的生日禮物，恐怕都只是表面的借口吧。

    但，我又有什么資格去指責他呢？

    徐偉峰是出于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將伊娃送到了我的身邊，不，他的目的其實一開始就挑明了。他想找我合作，合作完成伊娃這個在他看來還并不完美的生體。然而，即便是這樣一開始就挑明了的陽謀，我卻還是遭重了。我沒有經受住誘惑，只顧著在伊娃的身上發泄自己的欲望。后來，我更是期望于將meimei留下的記憶信息移植到伊娃的身上，讓她成為我的莉莉絲！

    和徐偉峰比起來，我的目的難道不是更加自私嗎？

    但我心里明白，我和徐偉峰之間還是存在著本質上的不同的。至少在我決定將meimei的遺物寄托在伊娃的身上，賦予她莉莉絲的名字之時，我就在心底拋棄了一切將她看作一個生體、看作一件人造的物品的想法。是的，莉莉絲并不是我的meimei的復生，但我會將她作為一個新生的人，作為我新的meimei來對待，這在我決定取下“莉莉絲”這個名字之時就下定決心了。

    然而徐偉峰的態度卻與我截然不同。從他的身上，我沒有看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對待莉莉絲的屬于人的情感與溫度。對于徐偉峰來說，無論是叫伊娃還是莉莉絲，她都只是一件物品，只是一個由他制造出來的生體。是的，我無法否定莉莉絲的身體是徐偉峰親手創造的，徐偉峰某種意義上便是莉莉絲的父親，但這就意味著他能夠隨意決定對莉莉絲的態度，乃至她的結局嗎？

    不，我不允許這樣。

    我現在只想快點感到莉莉絲的身邊，無論她是否能夠繼承我meimei的記憶，我都決定要繼續守護她。

    “莉莉絲！”

    我推開了急救室的門，卻發現里面空空如也，燈熄滅著，手術臺上也空無一物。

    我的莉莉絲在哪兒？

    我四下張望著，心中堆積著將這里翻個底朝天的沖動。但我的理智還是占據著上風，從急救室里的痕跡來判斷，莉莉絲應該是被轉移走了，而我這才發現自己的一個重大疏忽：來時我太過著急從徐偉峰身邊離開，居然忘記去詢問莉莉絲被轉移到了什么地方！

    “張先生？你在急救室里面干什么，這里不能隨便讓外人進來的?！?/br>
    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我回頭一看，雖然來人換上了消毒罩衣和口罩，但我依然從音色上聽出這正是剛剛發來消息通知檢查完成的顧嘉欣。

    “莉莉絲在哪兒？”

    我沖過去，抓住了她的手問。

    顧嘉欣似乎有些想躲開我的意思，但她的力氣顯然不如我，掙了一下沒有掙脫我的手后她便不再有所動作，站在原地道：“莉莉絲？哦，是你給那孩子取的名字吧？她現在很好，已經被轉移到病房了。還有，張先生，您能松開手嗎？我的手腕快要被你捏腫了?！?/br>
    “哦，抱歉，我沒注意到?！?/br>
    我這次發覺自己的失態，急忙松開了手。

    顧嘉欣活動了一下被我抓住的手腕關節，然后又好奇地問道：“話說我不是在電話里告訴你們直接去十樓的病房了嗎？你怎么會來這兒找她？”

    我自然不會把自己不想再和徐偉峰獨處一世的事情告訴她，雖然我能看出顧嘉欣對莉莉絲的態度似乎有些特別，但她畢竟是徐偉峰的妻子和助手，于是我隨口道：“哦，我太著急了，沒有聽清就……”

    顧嘉欣并沒有懷疑我的話，畢竟我所說的也算是事實。她哦了一聲沒有再繼續追問，轉而道：“我是來拿東西的，既然都碰到了，那就跟我一起去看望那孩子吧?！?/br>
    我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跟在顧嘉欣身后，我們上了電梯，在按下按鈕前，我注意到十樓標注的并非是住院區，而是精神科的字樣。

    精神科？為什么莉莉絲會被安排在那里？而且她提到的地方是病房，難道她們是把莉莉絲當作一個真正的人類病人一樣處理的嗎？

    電梯緩慢地上升著，在門打開前，我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問開口問道：“你們把莉莉絲安置在了病房里？”

    “對啊，怎么了？”

    “不，我的意思是……她畢竟不是人，只是一個生體，這樣安排在人住的病房里會不會……”

    我盡量斟酌著自己的用詞，但讓我意外的是，在我關于生體的部分話出口后，顧嘉欣看我的眼神居然產生了一些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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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但并沒有說什么。就在我被她的眼神引得渾身發毛時，她才用淡淡的語氣開口道：“放心吧，那里并不是不同的病房。而且那里離神經科最近，也能夠方便后續的檢查?！?/br>
    說完這些，顧嘉欣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電梯，沒有招呼我也沒有繼續和我說話的意思。我只得跟上，雖然我不知道是在哪里觸到了她的霉頭，但她語氣里表現出來的驟然變冷的態度我還是聽得出的。

    她在對我不滿？為什么呢，難道是因為我那句莉莉絲只是一個生體的話？

    我緊隨著顧嘉欣的背影，穿過一片漆黑的走廊。這里的走廊似乎并不經常被使用，因此連照明燈都沒有開啟只有幾盞應急燈還亮著，但顧嘉欣的腳步卻一刻不停，顯然對這里的路線已經相當的熟悉。

    “到了，她就在里面呢?！?/br>
    我們終于走到了一扇走廊中唯一亮著燈光的門前。推開門之后，我便看到了坐在病床上的莉莉絲，以及站在床邊正扳著她的頭查看著什么的徐偉峰。

    “莉……伊娃！”

    考慮到莉莉絲這個名字只是我擅自取下，我還是用了伊娃這個名字來呼喚她。然而被我呼喚的莉莉絲卻一臉茫然，她沒有因為我的聲音而有任何反應。

    站在病床旁的徐偉峰也沒有抬頭看我，依然全神貫注地查看著伊娃的狀態，但他擺弄伊娃如同擺弄一件物品一般的動作卻讓我不由得生出一股怒意。

    “咦，老徐，丁醫生人呢？”

    和我一同進來的顧嘉欣關上了門后，出聲詢問著。我這才注意到，病房里除了莉莉絲以外就只剩下徐偉峰，那名一開始被顧嘉欣找來的丁醫生并沒有在病房里。

    徐偉峰松開了擺弄莉莉絲的手，隨意地開口道：“我把她打發走了，不然我怎么給伊娃做檢查？”

    “你這人，大晚上的找人家來幫忙，你居然就這么把人家打發走了？至少要說個謝謝啊?！?/br>
    對于顧嘉欣的埋怨徐偉峰顯得相當的不以為然。他收起手中的東西，頭也不抬地道：“那你下次去謝她吧，我先回實驗室一趟，有數據要馬上分析?！?/br>
    “你！”顧嘉欣一陣氣結，但徐偉峰依舊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越過我和顧嘉欣，推門出了病房。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看過我一眼，更別說出聲打個招呼了。

    “唉，這人?！?/br>
    顧嘉欣也沒有追出去，只是嘆了口氣，仿佛已經習慣了徐偉峰的這幅做派。然后，她的視線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此刻卻無暇顧及她的視線，因為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病床上的莉莉絲身上。

    莉莉絲此時換上了一身醫院里的病號服，她雖然是坐在那兒，卻好像沒有了靈魂一般，雙眼無神地看著前方，紫色的瞳孔異?？斩?。

    “伊娃？”

    我有些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旁，伸出手，輕輕地撫摸上她的臉。

    她的皮膚很涼，體溫依然比較低，但卻比之前我抱著她來醫院的路上要好上不少。我用手指在她的眼前擺動，她的瞳孔雖然會跟隨者我的動作而轉動，卻沒有一絲反應。

    “這是，怎么了？”

    我強忍住將她抱緊懷里的沖動，而就在這時，我的背后傳來顧嘉欣的聲音。

    “她的神經系統發生了紊亂，然后又被注射了某種類似鎮定劑的物質強制停止了大腦的活動?，F在她只是身體恢復了正常，控制身體的神經都還處在緩慢恢復的狀態?！?/br>
    我回頭看著顧嘉欣，只見她也走到病床邊，但只是站著，然后，她從口袋里掏出一臺移動終端，打開了某個報告界面開始念上面的內容。

    “這是我對她的身體做過初步檢查后的報告……報告顯示，她除了后頸部有一處針眼，推測是注射器留下的傷口外，她的處女膜新鮮撕裂，yindao內有沒有完全愈合的撕裂傷，盆腔內有輕微的陰影推測是積液，還有她的大腿韌帶也有已經愈合的拉傷，哦，還有她的鼻腔內也殘留一些疑似窒息引起的積液……”

    讀完這些內容，我已經滿頭都是冷汗了。我看著顧嘉欣把終端機收起來，然后看著我道：“我就敞開了問吧，張先生，你和這孩子是什么關系？”

    “我，額……”

    我支吾著說不出話來，萬萬沒有想到，一個身體檢查居然能檢查出那么多我在伊娃身體上留下的“痕跡”。

    眼前這位真的只是一名醫生而不是法醫嗎？

    然而讓我意外的是，顧嘉欣并沒有繼續追問我這個話題，她嘆了口氣，道：“果然，我這個問法還是不太合適。那么讓我換一種說法吧——”

    她看著我，用認真地語氣一字一句道：“張先生，你是怎么看待伊娃的？”

    我是怎么看待的？

    這個問題還用回答嗎，我當然是……

    然而我心中的想法剛剛升起，卻又被另一個念頭所覆蓋。是的，我現在的確是把伊娃當作自己重要的人來看待，我甚至給她取了莉莉絲這個名字。

    然而我的做法真的就是“看重”她嗎？而且我一開始對她做出的那些事情在先，我真的有資格拍胸脯說“我看重她”嗎？

    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顧嘉欣再次開口了。她似乎是要給我個臺階下，又好似是在解釋自己的行為一般道：“其實我早就看出一點苗頭了。張先生你是抱著伊娃來醫院的，而且你一開始不愿意把她交給我，顯然對我是不放心的。說起來，我那個時候雖然有點兒生氣，但仔細一想卻又挺高興的，因為這個世界上恐怕只有我們兩個會如此看重她，把她當作一個人的存在而對待的人了?！?/br>
    “你……是什么意思？”

    顧嘉欣的話驗證了我心中的一個猜測，我看著她，她也回望著我，接著，我聽她開口道：

    “張先生，我要跟你談談有關伊娃出生的事情?！?/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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