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宮素為龍王后行宮，因是日起時朝陽最先企及之處而得名，坐落于整個后宮的正心。

    我去時天色恰好，艷陽在琉璃碧頂上涂著一層金粉，屋脊如橫波，四角皆是栩栩如生的巨雕龍首。守在寢殿檐下的兩個白衣宮娥見我來此雙雙行禮，其中一人經通報后出來迎接。

    殿中雕梁畫棟，陳設卻很是素雅，不似龍族之母該有的奢麗。正中擺著一道極長的十扇屏風，隔開上座與下首。

    甫入內，一絲隱約的草藥味鉆入鼻尖，屏風后亦傳出細細的咳嗽聲。

    “王后娘娘舊疾又犯了么？”我轉頭去問宮娥。白衣宮娥低頭答：“是，最近發作得愈加厲害了?！?/br>
    王后本就有心疾，在誕下舟隱之后身子一直不大好，這些我都知道。而如今她自顧不暇，我卻還要給她多添煩擾，著實不肖之極。

    思及此處，腦海驟然一陣綿密的刺痛，我堪堪穩住步子站定，十扇屏風便自中間打開。

    昭陽宮的女主人方洗漱罷，穿著一身碧色長裙正坐在上首用藥。

    王后容色清麗，生有一雙淺紫色的眸子，眼波流轉間溫婉動人。見我進來，出聲溫柔道：“雪兒怎么來得這樣早？”

    我扯出淡笑回答：“昨日給母后采了些珍珠，想送給您?！?/br>
    龍宮里惟有私下在她面前，我才敢喚一聲“母后”。而這聲母后，是我愿意喊的。

    不僅為我當初那樣喜愛舟隱乃至想和他相守一生的心意，還為這個女子一直不計前嫌的關切。

    “好孩子，你最細心了?！蓖鹾笕嗳辔业氖滞?，嘆息一聲：“看著又瘦了些，快來和母后坐在一處?！?/br>
    我卻搖頭，屈膝朝她跪下：“兒臣今日前來還有一要事相求?！?/br>
    她詫異于我這番舉措，伸手欲扶：“這是怎么了？有話好好說便是，別動不動就下跪?！?/br>
    我依舊垂頭，忍著酸楚恭敬跪著。

    王后端詳我片刻，才和聲細語開口：“能讓你如此火急火燎過來……怕是族人又出了什么亂子？”

    我點頭：“聽聞近來有鮫人逃離北海被捕。兒臣實在無能，知道自身難保，可也不愿自己僅剩的親族……”

    王后聞言，輕撫我的發頂，眼里盡是無奈之色，“那些人確實是死罪，陛下亦為此震怒。就算是本宮出面，也未必能保下……你先起來吧?！?/br>
    我知道自己在為難她。

    身為王后，卻不見得與西海龍王有多少情意，何況為這等觸逆鱗的事開脫。

    “兒臣也不求真能救下他們，只求母后至少幫一把，如若不成，也不打緊的！”

    王后以指輕拭我眼角：“好端端的怎么眼睛又紅了？母后自然是要幫你的……不然還有誰能幫你呢？”

    我竟為這話而覺心中刺痛。

    她又落了一聲嘆息，親自拉著我安坐下。

    “想必昨夜舟隱又苛待你了。這孩子不知道隨誰的性子，雖是本宮親生卻從不由本宮做主，當真是管不住?！?/br>
    我牽強一笑，因著心事重重，也說不出什么話來。

    王后垂下眸子掩唇，輕輕咳嗽兩聲：“好在他現在還愿意聽兩句話，若你趁此得個一兒半女，此后也算有所依靠了?！?/br>
    她說的確實不錯。

    我已無所憑恃，除了她顧念昔日舊情，所有人都將我當成罪人。這種情勢下也只有像無數居于后宮的女人一樣生下孩子才可能有活路。

    可我自己的意愿呢？

    沒有人在意的。

    回去的時候正是日光下澈。

    水面如多棱鏡，折出絢彩在整個龍宮上鋪了無數道霓虹，遠遠望去煞是好看。

    這樣極盛的日光十分難得。

    小侍女見此高興得跳腳，直指著天邊喊：“快看！快看！”

    我莞爾一笑，沿著后宮復雜曲折的游廊欣賞這來之不易的美景，心緒慢慢平復?？缮袼紝嵲诶蹣O，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

    我知道這幅破爛身子受不得折騰，卻也沒想到它竟已變得這樣不中用。

    眼前的霓虹時而鮮明時而昏暗，我伸手在眼前一揮，然而什么也看不見。

    昏迷之前，我想起母親常說：若有自己喜歡的東西，就要千方百計嘗試拿到手。

    我深以為然。

    可后來母親還說：不要再日日纏著舟隱了，他當真不喜歡你。

    我卻不以為然。

    從前為討舟隱歡心，可謂煞費我苦心。

    有一年他千歲生辰，我興高采烈給他準備賀生之禮?？芍垭[身為龍太子，收到的奇珍異寶定然不會少，那給他送什么禮才好？

    一時竟難倒了我。

    后來我去問父親，給心儀之人送什么才能一表真心。

    那時候的父親還會樂呵呵地捏住我的臉頰。

    他說：送禮給心愛的人，一是看他喜歡什么，二是要有誠意，三是這世間一切稍縱即逝的美好之物。

    我忙制止住他的手道：孩兒已經長大，您別捏壞了孩兒的臉。

    父親一撇嘴，又說：就像我向你母親表露心跡象之時，老天作美，落下一場極大的雪，山野十里的梅花全都開了……

    這話我已經聽過無數次，但每聽一次都會大笑：哈哈……所以我的名字就叫‘存雪’，對不對？

    我想著，雖不知道舟隱到底喜歡什么，但定要送他最特別的東西，最好能讓他日日欣賞盤玩。

    打定主意，我便向父親討來他珍藏多年的玲瓏雕刻刀，于石上練習刀工。

    之后又親自去了一趟北海，耗時半年從那極寒深處尋到一塊琥珀冰髓。此物稀有，往往千萬年才成形，藏匿于北海深處。它最神奇之處便是能留影存光，且永世不滅。

    只是必須悉心收藏，不能磕碰。

    我將之打磨成一顆珠燈大小的球，再以玲瓏刀細細雕琢內里成龍宮的模樣，完工之后拿著這水晶似的小球在龍宮日日蹲點，只等哪天艷陽極盛時捉到落日紛彩。

    我日日盼夜夜等，唯恐錯過舟隱的生辰日子。好在上天保佑，竟在他生日當天降下萬道霞光。

    我歡喜至極，捧著那顆剔透的珠子去尋他。

    舟隱忙著會見賓客，我去的時候，他正與幾個青衣少年人一齊走來。迂回的長廊終年貫過海風，我在遠處呼喚，可他并不理會。

    我以為他沒聽見，就樂呵呵朝他奔去。

    “舟隱哥哥，你快瞧，這是我送你的冰髓球，好看嗎？”

    我得意洋洋地舉起那顆冰髓球，料想這東西是我親手所雕、又來得恰巧，再沒什么珍寶比這個更有誠意、更祥瑞了，一定能討他喜歡。

    果然，就連他身邊的少年們見了也兩眼放光，有人干脆一伸手拿了過去。

    “這東西真好看啊，你親手做的？”

    “冰髓不是北海才有的么？”

    “快快讓我也看看！”

    我唯恐珠子被他們摔壞，上前幾步去奪。

    這時候舟隱才發話。

    他連目光都不曾放在我身上，聲音一如既往的冷。

    像龍宮深處終年的海風，貫過我心胸。

    他道：“華而不實之物罷了，誰若喜歡，拿去便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