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家宴(劇情)
一輛車駕靜候在宮門外,幾名中官和侍衛默立于側,互不搭話。須臾,朱門緩緩開啟,華服青年踱步而出,馬車旁的中官忙迎上去,陪笑道:“王爺,咱即刻回府?” 殷廣祺望了他一眼,莞爾道:“今兒天氣不錯,散散心也好?!?/br> “哎喲王爺,陛下成日囑咐奴等,說您身子骨兒不好,千萬別累著,多歇一刻算一刻。您千金貴體,怎么能踏這賤地呢?!?/br> “這叫什么話?”殷廣祺眉尖微蹙?!熬╃苤氐?,天子腳下,竟成賤地了?” “奴……奴不是這個意思。王爺您若偏要挑字眼兒,那奴也沒話說?!?/br> 中官貌似順從地垂著頭,眼珠卻向旁一溜,悄悄觀察著殷廣祺的臉色。只見對方淡淡一笑,輕聲道:“把車送回去罷,本王今日要在城里好生轉轉。你們也不必跟著伺候,早點歇著方是正理?!闭f著便要邁步。兩名侍衛對視片刻,悟出殷廣祺別有用意,忙道:“王爺好歹讓臣等跟著點兒,這街市上人多眼雜,萬一出了什么差錯,臣等擔待不起!” 殷廣祺佯裝不耐煩地揮揮手,邊走邊道:“罷罷,那你們遠遠兒地在后頭,不許近前來?!?/br> “臣遵命?!?/br> 一撥人就這么生生地分成三路,殷廣祺獨自向鬧市行去,中官們趕著車馬回王府,兩名侍衛則不遠不近地跟緊睿親王,頗為謹慎。待到徹底瞧不見那些中官的身影,殷廣祺便步入一間茶樓,侍衛們連忙追上,七拐八繞尋進僻靜雅間,忙問:“王爺有話吩咐臣等?” “先坐?!币髲V祺親手遞了兩盞茶過去,復笑道:“鮑勇,本王記得你提過,與皇后殿內一名宮女是舊相識。她叫……紅杏?還是碧桃?” 名喚鮑勇的侍衛愣了愣,如實答道:“臣……的確認得紅杏?!?/br> “而且是青梅竹馬的舊相識,對不對?” 鮑勇陡然一驚,下意識地掃了眼身旁的肖福貴,卻見福貴也是一愣,道:“你瞧我干嗎?我可從來沒跟王爺說過??!” 殷廣祺撫掌而笑,沖鮑勇眨眨眼?!澳闳杖諕熘莻€荷包,還怪旁人猜出來?” 肖福貴望向鮑勇腰間,瞧著荷包上繡的一枝嬌俏杏花,也忍不住笑出了聲。鮑勇登時滿面通紅,把荷包取下來藏進懷里,訕得半句話都無。殷廣祺見狀便道:“好了,也不是故意要拿你開心,有正經事。宮里一批侍女無故失蹤,本王想要你們暗中查訪,弄清楚其中到底有何蹊蹺?!?/br> 兩名侍衛領了命,鮑勇忽然反應過來,忙問:“王爺剛才提起紅杏……莫非她牽扯在里頭?” 殷廣祺點點頭,嘆道:“紅杏也失蹤了?;畈灰娙?,死不見尸?!?/br> “……什么?!” 瞧見對方震驚的模樣,殷廣祺便明白他毫不知情,沉吟片刻方問:“你上次見到紅杏,是在何時?” “大概兩個多月前,皇后娘娘開了恩典,許椒房殿的宮女回家探親,臣便帶了聘禮上門……紅杏歡喜得什么似,她爹娘也答應了,等再過兩三年,紅杏到了可以出宮的年紀,就讓我們成親。她幾天前還托人給我捎信兒,說是一切安好,怎……怎么會失蹤呢……” 鮑勇越說越激動,聲音也開始發顫。殷廣祺遞去一個眼神,肖福貴忙扶著鮑勇坐下,開口道:“王爺,這事臣也知道。約莫是五六日前吧,紅杏姑娘還給他做了個絡子,被臣瞧見,還打趣來著?!?/br> “如此……”殷廣祺皺著眉,腦中思緒萬千,又問:“你可知紅杏平日都同誰交好?其中是否有可疑之人?” “知道,她什么都愿意跟我講的。紅杏一直侍奉皇后娘娘,相與的人不多,最要好的是碧桃姑娘。臣并沒覺出其中有不對勁的地方??!” “別急,咱們再仔細想想。紅杏平日里給你捎信遞東西,都是通過誰?” “內東門……內東門司的人,只要給他們兩吊錢,送點小物件出宮是沒問題的。紅杏每個月都會攢下一些錢,專門用于打點那幫內宦。這條暗路子,所有宮人都知道,也用了許多年,應該不會出什么岔子?!?/br> “內東門?”殷廣祺輕叩著茶盞邊緣,眸中滿是思索之色?!澳菐讉€入內都知里邊,何四權涉內東門,此人向來是何進的一條忠犬。就從此處入手,說不定能挖出些東西來?!?/br> 肖福貴心頭一動,忙問:“王爺是懷疑,宮女失蹤,與何進有關?” “皇兄認為此事或涉jianyin偷盜,還打算叫何進去查。但本王越想越覺得蹊蹺,若真是那等不齒之事,怎會一下子牽扯出這么多人?恐怕另有隱情??偟貌橐徊椴欧判??!?/br> 說話間,卻見鮑勇雙手扶額,急得快要落淚,沮喪地喃喃:“紅杏……會不會已經……” “不會的?!币髲V祺猛然打斷他,輕聲道:“沒人見過尸身,就還有指望。她定是在哪兒等著你,帶她回家……別胡思亂想了,打起精神來,去辦正事吧?!?/br> 鮑勇點點頭,又聽得對方囑咐:“還有那個荷包,勸你好生藏著。心上人所贈之物,還是莫要隨便被旁人瞧見,免得徒增事端。沒別的事了,咱們回王府吧。與來時一樣,我先行一步,你們在后頭跟著?!?/br> 殷廣祺說著便起身離開,卻在無人注意之處頓了半步,快速拭去眼角濕潤。 仲徽,對不起,我去得太遲,竟沒讓你等到…… 你送的畫兒,被我藏著呢。沉冤得雪那日,再讓它見光罷。 —————————— 朔風一日寒似一日,殘菊逐漸落盡,黃葉丹楓已化作塵泥,徒留枝柯橫斜于庭下,更添肅殺之意。今年冷得格外早,披香殿的宮人大多換上了冬衣,點點胭脂色穿梭在雕梁畫棟間,竟也襯出幾分熱鬧。侍女挑起珠簾,脆聲傳稟:“娘娘,何都知送份例來了?!?/br> 淑妃章氏正專心調弄一把琵琶,淡淡地道:“請?!?/br> 須臾,何四帶人捧了好些東西來,進門便笑道:“娘娘金安?!?/br> “都知多禮了,請坐罷?!笔珏髌G一笑,抬眸望向何四,懷中仍抱著琵琶?!安贿^是這點子份例,還要勞煩都知跑一趟,叫本宮怎么好意思呢?!?/br> 早有伶俐宮人捧了茶盤點心來,何四也不推辭,徑直坐下吃茶,奉承道:“娘娘安養多日,氣色愈發好了,陛下又常到披香殿轉悠,想來靜待數月,娘娘必能再逢喜事?!?/br> 淑妃一早猜到何四此來必有要緊的話說,便順著他謅道:“謝都知吉言。然而……本宮今年也不小了,宮里年輕漂亮的人應有盡有。有道是‘色衰而愛弛’,陛下還能記得披香殿幾時?這都說不準?!?/br> “哎喲喲,娘娘您風華正盛,干嘛往這上頭尋思呢?何況娘娘的美貌是宮里頭一份兒,就算天仙下凡,那也越不過您去!但您若想錦上添花,奴卻有個辦法?!?/br> 何四笑得頗有深意,淑妃忙裝出興致勃勃的樣子問:“什么法子?” “奴從民間打聽的秘方,可使人青春不老、容顏長駐。只不過,這是人家混飯吃的妙方兒,輕易泄露不得,還請娘娘……” 對方即刻會意,吩咐侍從們都退下,待殿門關嚴后才笑問:“千歲那邊可有什么吩咐?” “娘娘果然冰雪聰明?!焙嗡恼f著,從袖內掏出個精致瓷盒?!斑@里邊裝了些好東西,千歲專門淘弄來,預備給陛下用的?!笔珏舆^,打開看時,見其中盛了些血紅的粉末,隱隱透出一股腥味,不免皺著眉問:“這是什么?” 何四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容,尖聲道:“好玩意兒,能讓人長精神呢!千歲吩咐,讓娘娘每隔十日給陛下服些,也不必多用,取兩耳挖的量溶在酒菜里便夠了。從立冬那日算起,十天一次,萬萬不可間斷?!?/br> 淑妃心知這不是什么好東西,面上卻仍掛著笑,又問:“用到何時為止呢?” “若一切順利,最多十個月就能了結。娘娘放心,只要運用得當,太醫絕對查不出來?!?/br> “哦?”淑妃長眉微挑,丹鳳眼斜斜一勾,透出些許狡黠的光。何四見狀便笑道:“這也只是個開頭,千歲還有許多安排,若娘娘辦事得力,最終自有您一番好結果。若您辦砸嘍……千歲他老人家的心思,奴哪能猜得準呢?!闭f到此處,他刻意頓了頓,復壓低聲音道:“還請淑妃娘娘莫忘了,當初是誰把您從教坊司提拔上來,一步步走到今兒。明人不說暗話,您手上干不干凈,咱們都清楚。這趟差事,您不做,也會有旁人來做,屆時再把您多年來干過的臟事兒抖摟抖摟,那可不是好玩的?!?/br> “呵,事情又不是我一個人做下的,怕甚么?我若栽了,你們也甭想好過!” 何四聞言,捂嘴笑了半晌?!澳锬镌趺淳拖氩煌改?。如今宮里宮外都由我干爹做主,說句不中聽的,他老人家要發起狠來,有您張口分辨的機會嗎?與其落得個生不如死的下場,何妨看開點,乖乖地把事情辦妥,后半輩子的榮華富貴也就有指望了,您說是吧?” 章淑妃本是個教坊司的琵琶伎,世隸樂籍,身份低微。偏她心比天高,又生得沉魚落雁,便想靠自己掙出一番富貴。當初投靠何進,也只是權作進身之階,誰料她幫何進做過幾次骯臟事后,對方反有了要挾的籌碼,逼迫她繼續受人擺布。就算爬到了淑妃這個位置,何進還是能輕而易舉地威脅她,一次又一次讓她去暗算其他妃嬪,下毒墮胎等事不知做過多少回,此番顯然又算計到了皇帝頭上。憑良心講,陛下待宮中女子不薄,她雖從未動過真情,卻也著實有些顧慮。但無論如何,身家性命最緊要,為了自己的富貴平安,她章盼兒可以害任何人,毫不手軟。 念及此,淑妃忽然扯出一個絕美的微笑,柔聲道:“好,本宮應了。勞煩都知轉達,請千歲放心,事情必能辦得漂漂亮亮,不露痕跡?!?/br> ————————————— 午后日光正暖,殷廣祜小憩了片刻,又往花園里轉了一轉,頓覺精神大好,便回到宣室殿擺弄那些玉雕。他琢磨得聚精會神,也不知時辰過去多久,只苦了侍奉在側的小黃門,跑來跑去地換熱茶。殷廣祜正自得其樂,忽聞耳畔傳來聲聲呼喚:“陛下,陛下……陛下!” 他不耐煩地皺起眉,叱道:“沒事兒叫朕干什么?活膩歪了?”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小黃門嚇得磕頭求饒,又道:“奴只是想傳個話兒。翰林醫官院的白院首來請平安脈,陛下要不要……” “見?!币髲V祜撂下玉雕,瞥了小黃門一眼?!皞靼自手羞M來,剩下的人都給朕滾。一幫蠢貨!” 眾內侍哆哆嗦嗦地退出門外,白允中從容入殿,默默地診了脈,道:“陛下圣躬安泰,毫無異狀?!?/br> 殷廣祜微微頷首,忽又直視著白允中,開口時語氣竟沉穩了些,不似往常那般輕浮?!笆虑檗k得不錯,朕很滿意?!?/br> “微臣不敢?!?/br> “淑妃、德妃,還有她們背后的何進,都沒起疑吧?” “陛下放心,臣用藥時萬分仔細,絕對露不出一毫端倪?!卑自手姓f著,又掏出個細巧瓷瓶交予殷廣祜?!斑@是臣試出的新方子,比舊方更有效些,雖不能永絕后患,卻能防住十之八九?!?/br> “甚好?!币髲V祜笑了笑,將瓷瓶仔細收起,復開口道:“論醫術論資歷,柳泉林都在你之上??赡阒?,朕為何特意讓你當這個院首嗎?” “臣不敢妄測君心?!?/br> “因為你沒他那么君子,你重義,卻無情。朕喜歡用你這樣的人,辦起事來更方便些?!?/br> 白允中聞言,唇角揚起復雜的弧度,輕聲嘆道:“陛下何必這般自欺呢?人非草木,臣自認不是鐵石心腸,陛下也斷非全然絕情,只是大勢所趨,無奈之舉。柳老先生仁心仁術,臣敬佩他,也知道自己原不配當這個院首,但……恕臣直言一句,當今世道,原不是替仁人志士預備的?!?/br> 殷廣祜有一瞬的失神,轉而笑道:“你竟看得透徹?!?/br> “陛下比臣更通透,臣才敢這般說的?!?/br> “也罷,你回去吧。將柳泉林找來,朕要問問他睿親王的病情?!?/br> “臣遵旨?!?/br> 兩刻鐘后,柳泉林步入宣室殿,殷廣祜見了他便笑道:“免禮吧。朕也沒有別的事,只是想知道祺哥兒的病近來如何了?” 柳泉林緩緩道:“回陛下,臣實在無能,睿親王是天生的心脈孱弱,就算神仙也犯難,眼下只能靠著那丸藥支撐,但……” 殷廣祜見他面露為難之色,忙問:“怎么了?你快說??!” “藥石所能有限,醫得了病,醫不了命。那丸藥雖有效,卻也僅限于壓制癥狀,且病人需得保持心情舒暢,方能勉強周全。然而睿親王近日神思郁結,憂慮積滯,服藥的次數也愈見增多。臣昨日去請脈,覺出王爺肝氣疲弱,恐是夜間不得安寢之故,若長此以往,只怕……唉!” “郁結?憂慮?夜不安寢?”殷廣祜目光發怔,難以置信地道:“可朕日日都能見著祺哥兒,他總是笑瞇瞇的,精神也不錯,怎會如此呢?!” “陛下,老臣絕無虛言。其實王爺怕陛下擔憂,原不讓臣將真實病情告知陛下,但臣畢竟是醫者,不忍見病人暗自受苦,陛下若知道王爺為何郁悶至此,還請您開導開導,否則……恐怕年壽難永??!” 殷廣祜愣了許久,最終擠出一抹苦笑,嘆息著問:“柳泉林,你說實話,祺哥兒還有幾年?” “最多……撐不過而立之年。如若一直這般思慮重重,三年五載便會油盡燈枯?!?/br> 聞言,殷廣祜猛地立起身,卻僵硬著遲遲未動,沉默了半晌方輕聲問:“祺哥兒自己知道嗎?” “臣自然講過,可是王爺似乎……不大在意?!?/br> “不在意?他怎能不在意……”殷廣祜喃喃低語,頹然跌坐下去,心湖內波濤翻涌,困惑不已。 廣祺,你到底怎么了?哪里受了委屈,可以找我傾訴??!阿兄已經盡可能讓你遠離一切紛爭,只希望你能快活,若還有不順心的事,為何不跟我講呢? 難道說……你現在……不信任阿兄了…… 柳泉林走后,殷廣祜獨自悶坐良久,才慢慢地踱出殿門,失魂落魄一般毫無目的,只管亂晃。行至椒房殿門口,可巧皇后惠氏正在院子里閑坐,冷不防撞見滿面愁云的殷廣祜,難免嚇了一跳,忙撲上去拉住他,焦急地問:“這是怎么了?” 殷廣祜瞧見惠氏,立刻把人攬入懷里,緊緊抱著不肯松手。周圍的宮人都尷尬地杵在原地,也不敢亂說亂動,只見皇后輕撫著皇帝脊背,柔聲安慰道:“夫君,我在這兒呢,沒事了?!?/br> “春娘,你快活嗎?” 惠氏被問得一愣,隨即答道:“今兒挺高興的啊?!?/br> 殷廣祜松開懷抱,轉而與她執手相望,十分認真地問:“你真的快活嗎?不是在騙我?” “我……我騙你做什么?”惠氏困惑地笑了笑,目光卻真摯動人。殷廣祜盯著她瞧了半晌,眉頭逐漸舒展開來,又將人攬入懷里,莞爾道:“是啊,無論如何,你都不會騙我的。春娘,我可能……只剩下你了?!?/br> “夫君究竟在說什么?奇奇怪怪的,我怎么聽不懂?!?/br> “聽不懂,就別想了?!币髲V祜輕吻著愛妻的額頭,語氣近乎懇求:“永遠也別離開我,好不好?” “我們是夫妻啊,原本就不會分開的!” 聞言,殷廣祜目光顫了顫,旋即又爽朗地放聲大笑,如往常一般隨性灑脫,還有點沒心沒肺。他拉著惠氏向暖閣走去,愉快地道:“帶我去瞧瞧你那貓蝶圖繡得如何了……” ————————————— 展眼便是立冬之日,合歡殿內筵開玳瑁、褥設芙蓉,無處不是暖意融融。一曲清商樂剛剛獻畢,管弦之聲忽轉急促,羯鼓密匝如雨,幾名舞姬翩然而至,跳起輕盈靈動的胡旋舞。殷廣祜用手指和著節奏敲擊,露出贊許之色,自斟兩杯飲下,又向旁望了望,笑道:“沒事的,你那壺是甜醴。早問過太醫,這東西蜜水兒似的,多飲亦無妨。今兒高興,就當陪我兩盅?” 殷廣祺本無心宴飲取樂,此刻也只得強顏歡笑,卻是食不知味。眼前舞姬不知疲倦般左旋右轉,袖擺與裙裾翻飛成殘影,似回雪飄飖。他佯裝認真欣賞,腦中卻閃過一句唐人舊詩: 胡旋女,莫空舞,數唱此歌悟明主。 明主?殷廣祺在心底冷笑一聲,余光瞥見侍奉在御案旁、滿臉諂笑的何進,真是恨不能立刻撲上去把他掐死。是了,皇兄雖然糊涂任性,但若沒有這個閹豎煽風點火,也不至于如此荒唐!何進啊何進,你欠下的血債,終究要用血來償的…… 思量間,一舞已畢,但聞殷廣祜拍案叫好,又開始勸酒。淑妃打扮得妖嬈明媚,懷抱琵琶上前請安,四弦錚錚,獻了一套。殷廣祜興致更高,難免多飲幾杯,待到酒過三巡,已有些醺醺然。何進向旁遞了個眼色,淑妃忙端出早已備好的兩盅酒,含笑靠近殷廣祜,嬌滴滴地道:“陛下,臣妾敬您?!?/br> 殷廣祜雙頰酡紅,眸中已有些朦朧,斜睨了一眼那深色酒液和剔透玉杯,隨口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淑妃有心了?!?/br> 章氏本不通文墨,哪里知道這是首舊詩,只管討喜地笑著,曼聲道:“陛下,這可不是一般的葡萄酒,是從西洋運來的,據說出自什么琺瑯國,還是難得的陳年佳釀呢!臣妾巴巴兒地弄了來,就等著與陛下共飲?!闭f著,她放下托盤,捧起左手邊那杯遞到殷廣祜唇畔,但見對方抬手接過,慢慢地品了半盅,點頭道:“的確不錯。春娘,你也嘗嘗?” 惠氏就著夫君的手輕抿了一小口,立刻皺著眉道:“酸酸澀澀的,味道太沖,喝不慣?!?/br> “也是,你素來喜甜?!币髲V祜將殘酒飲盡,又吩咐道:“多取些桂花釀來,給皇后滿上。淑妃,把你那葡萄酒留在朕跟前吧,朕再嘗幾杯?!?/br> 章氏照吩咐辦了,惠氏在旁勸道:“喝得夠多了,再來最后兩杯,就丟開罷?!?/br> “今日高興嘛!春娘,你就讓我多……” “不行,最后一杯。祺哥兒,快幫我勸著點兒他?!?/br> 殷廣祺聞言,笑著向這邊望來,朗聲道:“皇兄,多飲傷身?!?/br> “傷身?”殷廣祜瞧見弟弟的笑顏,又想起柳泉林那番話,更覺胸口堵得厲害,嘆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可是皇兄……”殷廣祺本想再說點什么,卻見一群妙齡女子手執紅牙板上前,詢問是否還要獻樂。殷廣祜嚷了句“唱”,絲竹之聲悠悠而起,朱唇輕啟,宛轉歌道: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艷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后庭。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曲調新穎,歌聲曼妙,席間眾人皆愉悅地聽著,甚至頻頻頷首,唯有殷廣祺面色轉陰,眉心越蹙越緊。原來殷廣祜年紀尚輕,宮中嬪妃并不多,他又素來任性,選秀不論門第高低,只憑是否喜歡,故而滿宮妃嬪大多出身寒微,根本沒讀過書,不少人連字都不識得,聽曲兒就聽個熱鬧,哪懂曲詞中的講究——從前還有個沈昭儀出身官宦人家,算是飽讀詩書,如今也憑著一股氣性去了——至于侍奉在側的宮女內宦,也多半胸無點墨,只能勉強識得賬本子,故而這首的深意,竟只有那皇室兄弟二人懂得。 這廂,何進見眾人都好好地聽著曲兒,唯有睿親王臉色大變,氣得手都在抖,正納悶不已,忽見他猛地拍案而起,憤憤地道:“停下!誰許你們唱這等靡靡之音的?!” 殿內霎時安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不尷不尬地僵在原地。殷廣祺盯著那群歌女,毫無平日的溫潤風度,高聲逼問:“說,是誰叫你們唱這曲子的?” “是朕?!?/br> 帶著醉意的熟悉聲音響起,殷廣祺難以置信地望向皇兄,卻見他笑著道:“我想聽,就叫她們唱了?!?/br> 殷廣祺真的動了氣,雙目變得赤紅,顫聲說:“難道你……你真的……明知道……” 話未說完,他忽然緊緊地按住胸口,向后退了半步,似是心疾發作。立于椅后的顧夫人第一個沖上前去,將人扶住,哭著嚷道:“藥!快找藥!哥兒挺住啊……別嚇老婆子……” 殷廣祜本想用這曲子試探一番,如今看來像是應了自己的猜測,卻未想到殷廣祺的反應如此激烈,也不免慌張起來,疾步奔下御座,扶著弟弟單薄的肩膀,心疼地道:“阿兄同你玩笑呢,怎么就弄成這般……藥在荷包里嗎?我替你拿?!闭f著便要動作,殷廣祺卻一把將他推開,徑自顫抖著從袖內摸出藥瓶,倒出幾粒吞下,靠在顧夫人身旁費力喘息。 “廣祺……” 殷廣祜被弟弟那一推給推愣了,半晌都無反應,呆呆地瞧著春娘沖了過來,扶著病人坐下,邊替他順氣邊一疊聲喊著太醫。殷廣祜默立良久,忽然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繼而放聲大笑,抬腳便向殿外走去,宮人攔也攔不住??蓱z惠氏兩頭著急,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見殷廣祺也掙扎著站起來,踉踉蹌蹌地就要去追,還喘著粗氣道:“我沒事了,不用管……我得找他問個明白!” “哥兒!”“廣祺!”“王爺!”“陛下您快回來??!”“夫君你去哪??!” 眾人亂作一團,何進精明地當個看客,殷廣祺反而從人堆里找出縫隙,靈活地鉆了出去,徑直往前追。七拐八拐地繞進御花園,最終在假山后頭找到了皇兄,卻見他無力地靠在那兒,眼眶泛紅,看到弟弟追來也只是嘆了口氣,低聲道:“廣祺,你在惱阿兄,是不是?” 殷廣祺已徹底恢復了冷靜,擺出慣常的溫和笑容,輕聲道:“沒有。剛剛只是發了病,一時糊涂?!?/br> “還在騙我?!币髲V祜苦笑著道:“你……你是有多不信任阿兄,才會這般?” “皇兄,我……” “你大概不記得了吧?!币髲V祜從山石縫隙里摘下一根枯草,拿在手里擺弄?!爱斈暝蹅冞€沒搬去東宮,你也還只有丁點兒大,整天不是喝藥就是睡覺,睜開眼就知道哭,可煩人了。 “我那時還挺氣你的,因為自打你出現,阿娘就沒了。直到那日……你好容易能出門見見風,被乳母抱在懷里,裹得跟個棉花球兒似的。我自顧自地跑在前面,聽見你奶聲奶氣地喊:‘阿兄,阿兄……’ “就在這兒,假山這里,我突然明白自己還是個兄長,要照顧好弟弟。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你很快活,以為我盡到了為兄的責任,不叫你煩心,卻原來……原來你那么不快活,還要在我跟前強顏歡笑。我不是個好兄長,不是……” “阿兄!”殷廣祺也忍不住滾下淚來。兄長真切的關懷之心他當然明白,骨rou親情也毫不摻假,但是……兄長做下的事,實在讓人…… “但你為什么不快活呢?”殷廣祜擦了擦淚,繼續道:“我想了好幾天,才勉強猜出點眉目,剛剛用那曲子一試便徹底清楚了。對,是我的疏忽,我只把你當成個生病的孩子,竟忘了你有多聰明、多會讀書。在稷下書院那幾年,他們沒少教你大道理,是吧?” “是……” “廣祺,我不讓你參與朝政,是想保護你??!這天下是個破敗天下,阿兄自有收拾爛攤子的辦法,你就舒舒坦坦地過日子,好不好?” 殷廣祺聞言一愣,瞳仁微微放大,顫抖著問:“破敗……天下?” “怎么,你沒看明白?”殷廣祜再次露出苦笑?!案富视粲艄褮g了一輩子??!皇爺爺更是個不折不扣的昏君。再往上數兩代祖宗,也都不怎么樣。眼見這么大一個爛攤子,我就想著,不如毀得更徹底些?!?/br> “所以……你真的是故意……” “嗯,所有昏庸、荒唐、無情無義的事情,都是我故意的。但我依然想護著你??!廣祺,你是我弟弟,無論將來如何,阿兄都會保你一世平安的!” 殷廣祺望著自己的兄長,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人無比陌生。眼前逐漸變得朦朧,耳畔嗡鳴陣陣,劇痛自心口炸開,迫得他呼吸困難。 世間那么多苦難……詔獄里那么多條性命……竟然都是白白填進去的嗎? 仲徽……死得毫無意義嗎? 他疲憊向后倒去,徹底闔眼之前,看到了兄長焦急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