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晴覺得楚旻煕對他格外地好。

    那天他將他從血泊中扶起來，帶到溪水邊洗了臉換了衣服，才把他領回去。夜色沉沉，當天是回不去了，何況院內尸體橫陳，也需要處理。他們三人決定先在少年家中住一晚上。

    “你叫什么名字？”一路上兩個少年沉默著，只有楚旻煕開了口。

    那少年聞言緩緩抬起頭，漫天星光在他眼中閃爍：“我叫沈晴?！?/br>
    沈晴。很深的晴天么。楚旻煕暗暗地想。

    “多謝兩位大俠救命之恩！”撲通一聲，剛換上的新衣服，又被沈晴跪在地上蹭了泥。

    蕭甯驚訝地看著他，心中涌起愧疚，若是熙哥哥早些出手，或許就不會有這悲劇，嘴上說著“沒什么”，扶他起來。

    楚旻煕的心里卻如五雷轟頂，他覺得背上突然很沉重，那是整整十一條人命。最荒謬的是，幸存者卻把兇手當做救命恩人。

    他越發覺得，這是條不歸路。

    回家的路邊長了許多密密的苧麻，他扯了幾株長得又細又長的，蕭甯見狀有些好奇，出聲問：“熙哥哥，你這是做什么？”

    楚旻煕一邊走一邊剝著莖葉：“我想做條繩子?！?/br>
    三個人都不愿踏入那個死寂的、慘烈、暗紅的院落。寒鴉立于墻上，哇哇慘叫著。

    這是復仇必須付出的代價。楚旻煕勸服著自己，從尸體手中扯出那把木柄早被染紅的鋤頭，一聲一聲在暗夜里敲著地面。不一會，十一個整整齊齊的大坑挖好了，連同那個黑衣人的。沈晴乖乖地燒好了水，遞給旻熙飲下去?？諝庵袧饬业难任毒镁貌簧?，楚旻煕覺得那碗明明清澈的熱水，都帶著血的味道。

    終于所有尸體都入了坑，上至七旬老人、下至尚在哺乳的嬰孩，通通在這是個土坑里沉睡著，永遠不會再醒來。

    早上還笑著對自己說“今天獎勵你吃野豬rou”的爹，此刻怎么就睡在土里了呢？

    沈晴跪在被黃土掩蓋的墳冢前，眼淚默默地鋪了他滿面。他俯身將耳朵貼到地面，萬籟俱寂，可是他仿佛聽得很入神。他聽到大山的聲音，沉默無聞。

    “爹，我不吃山豬rou了；娘，晴兒再不會惹你不開心了；云妹，哥哥舍不得你……你們不要走，回來好嗎……”熱淚仿佛無窮無盡、永不枯竭，沿著他的鼻梁滑入濕潤的塵土，埋到地底。

    蕭甯蹲下來抱著他瘦弱彎曲的脊背，安慰道：“你的爹娘一定希望你活得好好的……”

    沈晴緩緩直起身子，蕭甯為他溫柔地擦去泥濘，滿是同情：“我的爹娘、家人們，也全都死了。之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覺，現在我知道了?！?/br>
    沈晴驚訝地看著他：“你也……”

    “嗯，而且，害死我全家的人，現在還好好地活在世上，活得無比幸福?！币还蔁o名的怒火從心中熊熊燃起，他知道那叫仇恨。

    蕭甯突然覺得自己比沈晴還要慘，因為那個狗皇帝，現在正接受著全天下的贊揚呢！

    楚旻煕不敢去看，也不敢去聽，默默地收拾好院子，就著油燈，做起了繩子。

    那時瞥見沈晴手中滑落的玉璧，便想著做條繩子將玉璧串起來，這樣就不容易丟。

    就當是慢慢贖罪吧。雖然他知道遠遠不夠。

    兩個少年終于回了屋，暖暖的燈光下，那個英俊的青年舉著手里的繩子對沈晴道：“把你的玉璧拿來?！?/br>
    串上玉璧的孔，來回打了幾個結，再系上沈晴稚嫩的脖頸，楚旻煕黯然看著跟前這個青澀秀氣的少年。

    那是娘的嫁妝，出門前，娘知道自己可能遭遇不測，于是把最珍貴的這枚玉璧給了沈晴。那枚玉璧如今溫潤地貼著自己的胸膛，他覺得很溫暖，好像被娘親抱著的感覺。

    “謝謝大俠?！?/br>
    “我不是什么大俠，”楚旻煕無奈地苦笑，“你可以叫我熙哥?！?/br>
    “謝謝熙哥！”

    楚旻煕今晚格外會照顧人。他擔心沈晴一個人睡會害怕，所以跟蕭甯打了地鋪，三個人擠在一間房內。沒想到沈晴很快就睡著了，甚至打起呼嚕。

    蕭甯卻睡不著，他躺在熙哥哥的懷里，翻來覆去。

    “睡不著？”楚旻煕小聲詢問。

    “熙哥哥……我在想，”蕭甯憂郁地望著房梁，“要是今天我們能早點出手就好了?！?/br>
    楚旻煕心跳不止，他最害怕的事，是蕭甯發現他的熙哥哥，才是一切悲劇的源頭。

    但是才十歲的蕭甯，天真無邪，又怎么會想得到。更何況，熙哥哥一直待他那么好。

    “如果沈晴知道我們其實一直在外面看著，他會很難過嗎？”蕭甯與旻熙面面相覷。

    楚旻煕不敢直視他，只是將他摟緊：“甯兒……有些事，是無可奈何的?！?/br>
    “……有一天，可能連我也護不住你。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自己強大起來，打倒敵人，知道嗎？”

    蕭甯若有所悟，在他懷里狠狠點了點頭。

    “甯兒知道了，以后甯兒再也不偷懶了……甯兒不要失去熙哥哥……”

    說著說著，這孩子眼睛又濕潤起來，旻熙感到自己衣袖被打濕了，心酸不已。

    夜，很快就過去了。

    打點好一切后，楚旻煕帶著兩個孩子上了山。

    鬼車不愿為一個村里的孩子騰出空房，沈晴便只能睡草房。楚旻煕見識過那草房又臟又臭的模樣，哪里肯讓他睡。于是親自拿著斧頭砍了樹給他做床榻，三個人擠在客房。木榻雖然簡陋粗糙，但沈晴覺得心很暖，熙哥似乎經常偏愛他。

    蕭甯的個頭長得很快，楚旻煕長到十七，本就身材高大，兩人再也擠不下一張床，于是一間客房陡然又多了一張榻。三張榻合在一起，雖然寒酸憋屈，倒也十分溫暖。

    沈晴喜歡做噩夢，總是糊里糊涂說上一大堆夢話，手腳亂蹬，經常半夜把楚旻煕弄醒。旻熙倒也不怪，朦朧著眼看那少年痛苦的臉龐，心里不忍，只是輕輕為他蓋好被褥。

    如今回想起來，三個人的那段時光，其實是楚旻煕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三個人一起習武，一起睡覺。兩個孩子讀書不多，楚旻煕就教他們四書五經，又教禮樂射、御書數。蕭甯漸漸收起了玩心，每天練得刻苦，學得也勤快，個頭竄的也高，不知不覺出落成一個翩翩美少年。

    他們也有很快樂的時候。

    楚旻煕記得，山上的果子不是所有的都能吃。想到這里時，他不禁笑了起來。有一次他們去樹林乘涼，沈晴發現了一種從未見過的十分漂亮的野果，生得瑩白飽滿，摸起來涼涼的，看著就解渴。

    等到他們仨狼吞虎咽完，滿足地睡在巉峭巨巖旁，享受著透過遮住天空的浩繁樹葉罅隙直射而下，投在草叢、衣衫、臉上的溫煦斑點，睡意漸濃正值進入夢鄉，忽然肚子傳來一陣劇痛，隨即三個人一齊咕嚕咕嚕叫起來，連忙你追我趕、爭先恐后地去搶茅廁，每個人臉上又驚恐又憋屈，那樣子真是滑稽極了。

    楚旻煕還記得，那年酷暑，三個人受不住熱，便跑去溪水洗澡。溪水清澈見底，波光粼粼，大家玩得不亦樂乎。

    沈晴見到有好多魚在游，便自告奮勇去溪溝里捉魚，溪石嶙峋，流水湍急，腳下一踩滑，便不小心掉進了下溝潭，潭深數尺，水草茂盛，十分危險。楚旻煕慌忙跳水去救，那沈晴已經嗆了好幾口水，旻熙拽著他死命往上游，終于是撈了上來。

    陽光灼眼，肚子里的幾口水憋得難受，又盡數吐了出來，漸漸醒轉，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焦灼的男子，英氣逼人，連聲喚著他的名。接著是一個緊緊的、熾熱的擁抱，抱得他心跳都加了速。

    雖然九死一生，但沈晴心里是歡喜的，這世上還有人關心著自己，又生得這般冷峻翩翩。

    那天的陽光的確很辣，不然，他的臉怎會如此灼熱。

    沈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