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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法比安從夢中醒來,一如既往地聽見了敲擊聲,他來回翻轉,又將頭蒙上,但那聲音卻像擊打在他顱骨上,隨著他額上的青筋跳躍。他睜開眼,正準備驅走那只沒有眼色的鳥,卻看見窗外一片漆黑——此時正值深夜,是烏鴉與人類都不應蘇醒的時刻。 敲擊聲的源頭不在窗外,反而很近很近,是來自他的床頭,可那里只有一面墻。于是法比安又想起鼠群的故事。城堡外的夜靜得駭人,仿佛這片土地上的生物都被活埋,他坐在床上,卻像是漂在宇宙,他身在墻外,卻像被困在墻中,他在一片由幻想構筑的恐懼中大喊,近乎瘋狂地拍打墻壁。但這似乎毫無用處,法比安仍在呼吸的間隙聽見那墻中微弱而沙啞的呼喚,像是沉默開膛手遠遠綴在身后的腳步,又像是天啟中唯一的幸存者對他做出的回應。 “是誰?”法比安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像被水包裹,模糊地在腔體中回響。 床下沒有人回答,窗外沒有人回答,法比安的身體里也沒有回答。 敲擊聲的源頭卻變了,落在門旁,深夜的來訪者在做催促。法比安找不到鞋,他甚至都看不清自己的腳,這一刻,地毯上就像落滿了虬結的蚯蚓,蠕動著要纏繞在他的趾頭。法比安倉促地點燃床頭的蠟燭,蟲群又變回了重復的昂貴花紋,地毯吞沒了他落地的震動,他跟著那聲音走,像是跟在一個隱形的領航者身后,兩側粗糲石磚上的孔洞反射不出蜂蠟燃燒的光,明明站在同一片土地,只隔了一個旋轉樓梯的距離,城堡下層中回蕩的拖沓怪聲卻像一場潛藏于浮華表象下的噩夢,與那座無法找到的地牢一樣,是一段流傳于低俗劇目中的荒誕傳說。 推開一扇半掩的密門,眼前那向著黑暗深處綿延的石磚被其上的污漬覆蓋,泥濘地包裹在軟皮靴上,其上纏繞的白色絲狀物令人想起某個巨型生物的血管,而法比安正走在它病變的體內。引路的敲擊聲變輕了,取而代之的是鞭撻的破風聲,鎖鏈顫抖著在冰冷的石地上拖曳,還有一聲聲如同從臟器中傳出的痛苦喘息。 這一切都是從最末端的牢房傳來的,法比安熄了蠟燭,悄聲躲在地牢出口雜亂堆放的木桶后。而那受刑者卻仿佛掩護他似的,忽然大笑起來,聲音含糊嘶啞,“要找芬格爾,你何不到地獄中去呢!” “我確信他還未死?!边@施刑人竟是法比安的父親,他輕輕甩了下鞭,“你要是期盼著解脫,只需告訴我手札藏在哪了?!?/br> 法比安從未聽說過什么手札的事,但芬格爾早在佛倫,甚至更北的國度都臭名昭著,幾乎所有人,貴族,平民,甚至未受教化的野蠻人,都知道這個背叛者,就連神也將他驅逐。 上一個時代的糾葛仍在這片土地上發生著,這或許就是所謂的秘密,他早該想到父親在脖頸上懸掛的圣水,或許那正是另一人生命的預示——當水流盡時,便又一條生命回歸于蓋亞的懷抱。這讓法比安不得不重新審視父親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他不知道三十年前究竟發生過什么,但他想起了母親的死,他也聽見了受刑者艱難的呼吸聲,父親就像一只溺鬼,將一個個毫無瓜葛之人拖回那個殘酷的時代。 這其中或許也包括法比安,他起初還會因狹窄空間中撕裂的風聲而顫抖,但到后來他的身體與靈魂都麻木了,就連老鼠從他的皮靴上爬過,他也只是緊抿著嘴不敢出聲。頭頂上逐漸傳來走動聲,是早起的仆從開始生火煮食了,隱約的玩鬧聲仿佛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 鞭撻聲停下了,他們再沒說過任何一句話,法比安聽見落鎖的聲音,腳步聲越來越近,鐵門在合上時顫抖,隨著靴底與泥土粘連的步聲走遠了,法比安才從木桶后站了起來,他點燃了蠟燭,這才見到受刑者的真正模樣。 那人赤裸著,裂開的皮rou向外層層疊疊翻涌,暗紅的粘稠液體在傷口上凝成了膜,像是寄生于瀕死蟲豸上的艷色毒菌,是以透支生命為代價的綻放。他垂著頭,難說是被漆黑籠罩,還是他在依附其生長,只有那雙玻璃般的晶體將明滅的燭光吞噬,燒灼著那對針一般的瞳孔。 與他對視像望進一片深潭,卻在沉醉之余偶然瞥見鱷魚的眼睛,法比安被嚇得一步步后退,燭光搖曳著,差點熄了,他卻反倒在屏息間看得更加細致——果然是非人的造物,五官挑不出錯漏,血霧是他頰上點綴的紅絲絨,但這一切都只是那雙眼睛的陪襯。法比安在跳動的火焰中看見了黑暗,那是底片中的光,他又在黑暗中看見了漫無邊際的火,是熔巖中沸騰的靈魂,是地獄。但那受刑者卻用揚起的嘴角講著截然不同的故事,一時間甚至讓人以為惡魔能脫開rou體生存,他笑得很輕,像是呢喃,又像是無意間噴灑出的一股熱氣?!澳闶堑さ膬鹤印娌幌?,年紀還小吧?!?/br> 他一點口音也沒有,就像是長久地在這片土地生活過,但異族已有三四十年再沒出現在佛倫境內,法比安的感覺不亞于見到一頭口吐人言的牲畜,有些稀奇,但這同時又讓他意識到,眼前這傷痕累累的野獸竟也可能擁有健全的思維。只不過他實在沒有忤逆父親的方法,就等他哪天死了繼承爵位。 “是你引我來的吧,抱歉,幫不了你?!狈ū劝策?,從頭至尾也沒敢抬起眼來瞧他,說完就要走。 于是那受刑者連忙向前走了兩步,束手的鏈條被扯緊,在刺耳的金屬碰撞聲中繃直了,語氣有些悲切:“我不奢求你幫我,只是希望有人能記住這個故事?!?/br> 地牢中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半晌,法比安才轉過頭來,看他滿身的傷,就連長久的壽命也成了詛咒,法比安最終還是忍不住聽他說了下去。 他的姓名難以用人類相對簡易的發聲器官記述,于是法比安姑且稱他為贊克薩斯,他曾是敵軍的將領,卻在大撤退后被俘至今。法比安并沒有因此同情他,因為在記載中——至少在人類的記載中,惡魔才是挑起戰爭的那一方,遠在北方邊城外的荒原上,早有流放者被異族擄去養作牲口的說法,甚至在戰后很長一段時間,邊城都流傳著食人魔的傳聞——街角的背光處不知爛下多少流浪漢的殘尸,也看不清是被生吃還是在凍死后被嚼下了僵rou。 他被關押在此直至今日,僅僅是因為瞞下了一部手札的下落,這也正是故事的疑點。 “一個擁有完整人形的高等惡魔,怎么會連鐵鏈也掙脫不開,我父親不是法師,也沒有神力加護?!?/br> “對,對,”但是受刑者捧起鎖鏈來,叫他看銀質枷鎖上兩側的浮雕人像,血污薄薄蒙著,分不清男女與長幼,只知道左側的睜著眼,右側的垂著目,“只有我說出了相應的答案,真言鎖才會解開?!边@是教廷里常用的手段,真正蒙受真言神關照的鎖鏈或許不超過五個,但誰又會拿真正的答案去賭枷鎖的真偽呢。 法比安不關心這些,他想起父親丟失在戰場上的情感,母親的死,又忍不住頻頻想起那些私自蓄養惡魔性奴的貴族?!拔胰羰悄?,就據實回答了,不就是一個手札嗎?不論是多高明的法師留下的,你避而不談,它也不會落在你手上——還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呢?承認吧,你留在這里是有別的意圖?!?/br> “真可笑,這話竟是由一個深居簡出的貴族告訴我的,就連一個女人的愚昧的死也要算在我頭上?!?/br> 法比安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一定面目可憎,他也知道不可能說得過一個懂得讀心的怪物,但他仍咬牙反問著:“那你又知道些什么?” 那受刑人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舔了舔干裂的唇紋,眉梢翹起的弧度預示著即將脫口而出的秘密。 “那可是芬格爾的手札,他愚蠢又瘋狂,在人類的勝利前夕才選擇背叛,但我的家鄉只余一片焦土,你覺得我們會接納他嗎?不,流放才是他的唯一選擇??蛇@又有什么關系呢?耐心點吧小子,丹為什么對戰場念念不忘,他恐怕從來沒有提過吧,芬格爾是丹的長官,從他剛入伍那會就帶著他,是他在軍中曾經最敬佩的人?!辟澘怂_斯倚在石墻上,發絲粘連在他蒼白的臉上,神色具有一種殘酷的滿足感,“現在該換我來威脅了,如果那群北郡的神棍,知道了你的父親至今仍在為一個人類公敵尋求辯護,猜猜會怎樣?我猜他會被用叛國罪處死,你未來的爵位恐怕也不保了?!?/br> 法比安看著他離柵欄越來越近的臉,像是突然失去了言語的能力,腦海中卻止不住回響起那段已被禁掉的民間歌謠:“黑馬降臨在諾斯吉亞,戮屠魔倒于芬格爾劍下?!钡l又能想到,戮屠魔竟還僥幸活在佛倫的北郡,人族的腹地,盡管被鎖在一間窄小的牢室中,渾身泥濘,或許也好過那位被驅逐的、生死不明的所謂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