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明月珠
連綿的雨天,泥土松軟異常,即便身上有些功夫,仍免不了深一腳淺一腳,踩得滿是泥濘,深山里遭遇暴雨,再沒有比這更糟糕的天氣了。 他會出現在人跡罕至的深山,源于一件差事,本來怎么都輪不到他這少林寺的小輩前往,一旦涉及皇家,再平常的事也能多出許多眼睛盯著,從而惹出事端,還是為人機敏,又能低調行事的人最為穩妥。 接受了方丈囑托的師傅,雖然對他是這么說的,但明善總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雖然往簡單了說,就是跑個腿,送件定情信物,一串琥珀制成的佛珠。 此琥珀顏色如蜜,色澤溫潤,乃皇上心中愛物,一次出游少林,安于此多年,長期接受佛蔭,更為祥和。因琥珀萬年不變,喻意誓言永不改變,皇上便想起將此物贈予貴妃娘娘。 明善下意識摸了摸自己懷里揣著的佛珠,層層疊疊包裹得萬分仔細,長安路遠,雨季來臨山體松軟,沖毀了唯一的橋梁,若非如此,他豈會翻山越嶺,繞路而行。 雨點伴隨著狂風,噼噼啪啪落了下來,明善雖有斗笠,在這瀑布般的暴雨面前,作用不是太大,現在最要緊的,是找個地方避雨。 索性沒有電閃雷鳴,否則他一定不能注意到,路邊躺著個人,雨水無情的打在纖弱的身軀上,好似還嫌傷口滲出的血不夠一般,不住沖刷。 一個女子重傷昏迷在深山里,全是刀劍之傷,怎么看都是麻煩,明善身負重任,稍有差池便會連累全寺,但這位姑娘失血過多,放任不管,必定會死。 萬法皆生,皆系緣份,既是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里都能碰到,便是注定要他救的人,明善不再躊躇,將人背起。 其實山洞不難找,關鍵是生火的材料,明善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搜尋不到可用的樹枝和干草,后來是一處被猛獸棄了的山洞,洞中有不少動物的殘骸和風干了的皮毛,他才勉強把火打著。 待火勢穩定,他開始為那些已被猛獸果腹的小動物超度。 那姑娘昏迷之中仍死死抱著自己的雙劍不肯松開,殊不知劍身冰涼的,只會越抱越冷,明善思慮再三,選了兩截干生生,滑溜溜的獸骨把雙劍換了出來。 行走江湖的人,這跌打損傷都是必備藥膏,尤其少林寺千年寶剎,隔三差五都會上門來挑戰的,無妄之災經歷多了,治療外傷的藥不比行醫的門派差。 明善將那姑娘身上最為嚴重的刀劍傷口都上藥止了血, 洞里的獸骨毛皮不夠讓火勢延續到天明,那姑娘燒得厲害,翻來覆去喃喃念著師傅,要是不好好烤火驅寒,仍舊性命堪憂,明善只得去拿兩根獸骨,姑娘死命抱著,明善一時之間竟拽不出來。 待他放開手腳使出力氣的時候,連人帶骨一起弄起來了,最要命的是那姑娘感覺到有人要搶她懷里的東西,醒了。 姑娘突然醒轉,卻絲毫不亂,往前一送借力讓明善向后摔倒,挽了極漂亮的劍花,直指咽喉。 “和尚?”雖只是短短的一句,卻極為悅耳動聽。 明善方才為那姑娘上過藥,實在不懂女孩兒的衣服怎么穿才對,于是亂扣一氣,導致姑娘衣衫不整,顯然她也發現了這個問題,接下來必定是連番質問,明善已經準備好澄清事實。 姑娘卻將手中之物緩緩放下,道了句多謝大師救命之恩,坐回火邊,再無多話。 “女施主,你手里的東西也得……否則這堆火沒法燒到天明?!?/br> “誒?”姑娘詫異的看了看握著的獸骨,明善遂將雙劍遞還了她,姑娘接過后,以裙擺細細擦拭著劍上血跡,連劍柄處都有,顯然經過一番死戰。 姑娘拭劍,明善打坐,山洞里一時間只余火堆里的皮草骨頭燃燒爆裂的聲音。 那姑娘盯著火光,良久不動,似嘆似問,“你們和尚,不是最會勸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么?” 對于女子的搭話,明善并不驚訝,仍舊閉目打坐,卻也好好的答了她?!叭粜∩畡窆媚锓畔峦赖?,女施主會如何?” 姑娘抱劍環膝,輕輕道:“……俎上魚rou,任人宰割?!?/br> “既如此,小僧何必開口?!?/br> 姑娘不覺一笑,道:“真是個奇怪的小和尚,雖奇怪,我卻想同你說話,明明我這人一向話少?!?/br> “小僧知道?!?/br> “越發奇怪了,你又怎會知道?” “抱著劍也無法安穩的人,話不會多?!?/br> 她自認是個自制力不弱的人,卻被個陌生的小和尚攪擾心神,好半天才將心緒平定。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一天,逃出生天,大難不死,然后有碰上這么個根本看不懂的救命恩人。 “我聽說和尚的清規戒律最是嚴格?!?/br> “小僧亦聽說女施主一向話少?!?/br> 姑娘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這和尚伶牙俐齒,只怕是個假的?!?/br> “和尚只說實話?!?/br> 她原以為和尚都是些食古不化的,被清規紀律捆得整整齊齊的那種,哪里曉得會遇到這么個會講話的,身上的衣裳歪歪斜斜的扣著,實在難受,她只得側過身重新弄過,卻是想起一事,便問道:“小和尚你可細細為我檢查過?還上過藥?” “是?!泵魃拼鸬酶纱?,連眉頭都不皺。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極為不妥,你還是個和尚,越發罪過了?!绷牧诉@一會兒,姑娘總算逮到明善的把柄,哪里曉得他依舊不慌不忙,說道:“小僧不是男人,女施主也不是女人?!?/br> 姑娘莞爾一笑,眉宇間滿是頑皮?!澳阍鯓游也恢?,但我卻是個女人?!?/br> 明善往還未丟進火堆的骨頭一指,解釋道:“人與動物,小僧與女施主有何分別,最后不都白骨一堆?” 姑娘啞口無言,她確實不善言辭。 “既然和尚不說假話,那我的皮囊好看么?” “好看?!泵魃茮]有任何遮掩,答得坦坦蕩蕩。 實際上何止是好看。 少林雖無女弟子,來來去去卻有不少香客,總能碰上,更何況那些女施主眼神兒不大好,無論是挑水掃地還是去練功的路上,總能撞到他,還老掉東西,全是些帕子飾物之類,師傅對他千叮萬囑,切不可撿女孩兒家的東西。 所以盡管他不是很想看,但也見了很多姑娘,可這么多姑娘里,她是最好看的。 若她不是一身是血的躺在泥濘里,而是自山嵐霧氣中走出,明善多半會將她認作天仙,或是山神。 姑娘微微一笑,燦若朗星?!靶『蜕心憬洺=o寺里惹麻煩吧?”明善聞言一驚,姑娘見他如此表情,便知沒錯,繼續說道:“因為你也很好看?!?/br> 夜色漸漸深了,重傷未愈的她本該十分警覺,卻破天荒的一覺到了天亮,身子輕盈,燒也退了。 守在洞口的人好似出去過,僧袍微濕,姑娘看了看身旁放的野果,心下了然。天蒙蒙亮之時,雨勢略小時,明善去尋了些野果回來,看那姑娘睡得熟,又怕野獸將她叼去了,不敢離得太遠,所獲不多。 姑娘不辜負和尚的好意,清甜可口,著實不錯,便一連吃了好幾個,想來她傷重昏迷,不知過了多久,真的餓了?!拔兜勒婧?,可惜吃不太飽?!?/br> 聽得她如此評價,和尚不覺看了過來,視線相對,姑娘不覺一怔,和尚那雙眼,清亮柔和,即便是世上疑心最重的人,也會放下戒心,內心真正溫柔的人,是無法偽裝的。 出門在外的人多少都會帶著干糧,明善覺著那姑娘不知昏迷了多久,總該先吃些有水分的,再來嚼這難啃的東西,聽她如此說,便將自己的干糧分給了她。 姑娘往旁邊挪了挪,說道:“你也休息一會兒吧,我的血雖止住了,山路卻是吃不消的?!?/br> 明善點了點頭,也不扭捏,在一旁躺下。聽著身旁極有規律的呼吸,姑娘將自己抱得更緊,原來待這樣的人身邊,連是空氣都是溫柔的。 這姑娘的傷一時半刻無法痊愈,俗話說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明善只能懷揣著事關全寺性命的佛珠,身背一個來歷不明的姑娘,左一腳右一腳的,艱難的行進在山路上。那姑娘也夸他雖走得慢,步子卻穩得很,明善告訴背上的姑娘,他這千斤墜的功夫不是白練的。 姑娘好半天沒再說話,只說自己到不了千斤,哪里就墜著人了。 明善好生委屈,他們少林的這門功夫就叫這個名字。 山高路遠,林深霧重,和尚背著姑娘一走便是大半天,好在天公作美,只淅瀝瀝下了些小雨,難得休息時他也只是打坐,姑娘說太過靜了,明善便念起經來。 和尚端坐于石頭上,清風細雨,梵音裊繞,花葉不堪風力,飄落于二人衣袍,姑娘拈起裙角落花,回頭看向僧人,只見他雙目微閉,眉梢眼角全是溫和,即便天氣惡劣,撿了麻煩,也沒有半分急躁,他總是如此。 聽著妙音梵語,姑娘許久未曾如此平靜安寧,心中越發對和尚感到歉疚。 不是每晚都有那樣好的運氣,可以找到用于生火的毛皮,兩人只能歇在樹上。 夜色之中繁星點點,若隱若現,坐在粗壯樹枝上觀星的二人,離得不遠不近。微風徐來,因白天下過雨的關系,涼絲絲的,帶得樹葉沙沙作響。 “明日天氣就會轉好了吧?!?/br> “是啊,我倒寧可暴雨連連呢?!笔盏胶蜕性尞惖哪抗?,姑娘搖了搖頭?!安皇窍胝垓v你,只是暴雨便于隱匿行蹤,不易被人察覺?!?/br> 這么一說,明善才恍然想起,這姑娘被人追殺至此。 “小和尚,白日聽你誦經,作為回禮,我便給你講個故事吧?!?/br> 姑娘容顏絕世,聲音婉轉,于星光下將故事娓娓道來,明明是人間極美,不知為何,明善心中卻生出悲涼。 有個姑娘,從記事起就被不斷拐賣,最后落到了長安貴族手上,學習舞藝及儀態,待到了十歲時,已成為長安貴族暗地里爭相玩弄的物件兒,后來被七秀坊暗中救出,隱姓埋名。 被人從眼皮下將自己的東西帶走,位高權重的長安貴族,以金錢和權利發動黑白兩道追查多年,終于懷疑到了七秀坊,姑娘不愿牽連師門,毀了屬于她的那頁弟子名冊,刺傷同門,叛出秀坊。 因為那個人的緣故,她的懸賞一直居高不下,江湖中人對于捉拿她這件事,總是樂此不疲,她只能不斷的殺戮和逃跑,變成了聞名江湖的女魔頭——夜優曇。 不知何時起,夜優曇是長安雛妓的過去,成了江湖中人盡皆知的事,那些擒了夜優曇的人,有的是君子,有的是禽獸,卻無一例外的沒有殺她,更舍不得將她交給那位貴族,因為夜優曇確實如外界傳聞那般,有著仙人般的絕世美貌。 漸漸地江湖里有了共識,夜優曇銷聲匿跡時,便是有人得了手,正在大享艷福。 無論真假,夜優曇總是充斥著大量的艷聞,美貌的女魔頭,真的是最好的談資。 同夜優曇扯上關系的男人,要么被她殺死了,要么被流言殺死了。 天氣好了之后,等著她的一定是勢在必得的圍捕。 小和尚注定是要被夜優曇連累名聲的了,所以她至少要將事情說個明白。 和尚一直靜靜傾聽,神情漸漸轉為惱怒,他沒有大罵她是聲名狼藉的妖女,連累于他,也沒有義正言辭唾棄那些人,借著救命之恩趁虛而入。 夜優曇最熟悉的說辭,統統沒有出現,故事講完了,生氣的和尚與她視線相接時,慢慢恢復了最初的柔和。 二人之間唯有沉默,空氣卻是溫柔的。 “你……沒有什么想說的嗎?” 和尚搖了搖頭,深深吸了口氣,像要將心中的郁結緩緩吐出?!靶∩磁逍愎媚??!?/br> 真心實意。 說到過去,說到江湖中的風風雨雨,她的臉上都沒有什么表情,但聽得和尚道出秀姑娘三個字時,臉上卻多了幾分黯然?!靶『蜕心阍趺磫疚叶汲?,只是我早就不是秀姑娘了,也不喜歡夜優曇這個諢名?!?/br> 曇花一現,極美極短,每個人都想夜優曇為他綻放,她不喜歡。 “云裳?!甭牭檬煜さ脑~匯,姑娘不免驚訝,七秀坊中她修習得是冰心訣,而另一脈治病救人的則喚作云裳心經?!暗谝淮我姽媚飼r,姑娘雖倒在泥濘之中,不知為何,小僧卻覺得姑娘乘霧踏風而來,不是仙子,便是山神,所以小僧喚姑娘為云裳,可好?” 既成全了她與七秀坊之間的聯系,又是他對她故事的表態。 她一直身陷泥濘之中,周圍的人惟愿她永世不得翻身,更有甚者還踩上幾腳,將她踐踏至塵埃。 總是一邊唾罵著夜優曇,一邊又千方百計的捕捉著她,好似只要女魔頭落了手,就成了裝點豐功偉績的標志,成了風流佳話里的艷色。 被囚禁乖乖的被囚禁就好了,做玩物乖乖的做玩物就好了,夜優曇就是想方設法的掙脫出去,等著她的不過是更多的香艷傳聞,以及同樣的地獄罷了。 哦,原來夜優曇喜歡換男人,喜歡被男人捕獲,喜歡被男人追逐,喜歡被各式各樣的男人擁有。 連女人也加入到對她的謾罵和中傷。 沒辦法,夜優曇是雛妓嘛,本來就是長安城的雛妓。 不是沒想過毀了這張臉,但那個人所介意的不過是自己的權威遭受折損,即便容顏損毀,她的結局仍是被捉回去,受盡苦楚而死,無痕無跡,無影無蹤,未免太卑微了! 她意識到……不斷逃竄下去,仍舊是被玩弄于鼓掌之間的物件。她必須同那個人對抗,雖然這無異于以卵擊石,但唯有如此,她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即便不被理解,她也要越過一座座地獄,向自己要的生活拼盡全力。 小和尚看懂了她,不過是想乘霧踏風,活得自由自在。 姑娘的目光好似定住一般,黏在了和尚身上,沒有半分纏綿之意,僅僅是舍不得挪開罷了,清眸微彎,一笑傾城?!澳阏f過的,和尚只講實話?!?/br> 和尚輕輕咳嗽了一聲,極認真的說道:“出家人不打誑語?!?/br> “與你做朋友,一定十分快樂?!?/br> “云裳姑娘與小僧,不是朋友么?” “這世上可有不知彼此姓名的朋友?” “小僧與云裳姑娘,不就是么?” 兩人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 第二天果然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不知名的野花迎著晨間的陽光緩緩綻放,花枝隨著清風微微晃動。 少林內功至陽至剛,七秀內功至陰至柔,他是無法為她輸送真氣治療內傷的。 和尚選了一個地勢最為有利的山洞,坐在洞前將干糧野果盡數吃了,提起自己的伏魔棍,守在了洞口。 包圍圈越來越窄,原本以為夜優曇要背水一戰,卻是個眉目清俊的年輕和尚。 女魔頭勾搭上了小和尚,江湖又將多出一樁艷聞,趣聞,奇聞。 過于俊俏的和尚,比起江湖中人,倒更像貴婦豢養的男寵,也無人將他放在眼里,只想快快將麻煩解決,進入洞窟捉了夜優曇領賞。 明善緩緩睜開眼睛,神威凜凜,竟將眾人即要出口的骯臟話硬生生給逼回去了! 眾人心下均是一驚,沒想到這個小和尚,竟有這等氣勢。 此次出動的約有二三百人以上,一層一層的將整座山包圍,這十來個人乃是精銳,特地選出來對付夜優曇的,畢竟困獸之斗,還是小心為上。 十來個人倘若一擁而上,明善萬不是對手,但他選的這處地方極好,易守難攻,通路不寬,能挨到他身邊放開手腳的,不過三兩人罷了,而他們又各執武器,刀槍劍戟四下舞動,反倒要時時防備誤傷己方。 俗話說槍扎一條線,棍打一大片,和尚看著不像個道兒上的人物,打法卻兇悍至極,縱橫開合,四面八方皆是棍影,半點感受不到出家人的慈悲為懷,下手可謂毫不容情。 一直于后方觀戰的護衛頭領不由得贊道:“好棍法!” 先手便吃了大虧,眾人不敢輕敵,那頭領說道:“緩攻游走,耗他內力!”眾人架勢齊變,頓時轉攻為守,車輪戰消耗不斷,定能讓這小和尚難以招架。 為何選擇讓明善護送佛珠,并非隨意決定,而是明善在武學造詣上,確實是年輕小輩中的佼佼者,一顆赤子之心融合禪意,將少林武功發揮得淋漓盡致。 幾個回合下來,頭領認出明善用的乃是羅漢棍法,不是山野小寺的和尚,而是少林寺的人,這便有了說法。 明善以寡敵眾,絲毫不落于下風,長棍穿梭,每一招似在攻擊,又似在守御,守時守得無懈可擊,攻亦攻得酣暢淋漓! 護衛首領不免動了惜才之心,小和尚年紀輕輕有如此身手,將來定是大好前程,何必為一個妖女斷送,當即喊話道:“小師傅,你只需退開,我保證半點不提你與夜優曇之事,斷不會累及少林寺清譽!” 明善不發一語,手中的伏魔棍反倒越發凌厲,叫與之對攻的人不能格架,慘叫響徹深林,腹部被長棍實實在在的擊中,痛達腦仁,沖在首位之人頓時滾落,后面的人躲避不及,也被絆倒。 夜優曇是他們主人追查了多年的人,萬不可在眼前弄丟,首領也顧不得面上好看不好看,親自動手。他一旦加入,明善頓時大感吃力,越打越累,此人修為不俗,是個高手。 少林武功博大精深,看似簡單,實則難以揪到錯處,首領仍舊是耗他內力,待明善體力不支露出破綻時,再一擊制勝,便這樣拆了百余招。 首領所用兵刃并非常規武器,輕巧雙刺卻帶著彎鉤,突然發難往前疾送,圈轉回拉,致使明善長棍脫手,趁此機會左腿橫掃,將明善逼退,接不到他的伏魔棍。 首領所持兵刃極為鋒利,出手迅捷,使人為之目眩,明善失了長棍,雙臂揮舞,換了一套少林掌法,他擅使棍,掌法還未學全,難免生疏,又加上rou掌不可與利器鋒芒對攻,不免吃虧。 還能堅持,只因招招拚命,但處處被克制,便是不要性命也近不得首領的身,數招之間,只聽得嗤嗤聲響,利器尖端劃破了明善腰腹大腿,頓時鮮血長流,接著又是一響,明善右臂遭難,首領抬腿狠狠一腳將他踢翻在地,隨即被十來個人一起踏??! 首領搖了搖頭,對明善頗有些怒其不爭的意味?!吧倭治涔Σ灰讓W,你這般年紀,卻有如此修為,當真難得。一個出家人,為一個聲名狼藉的妖女弄成這樣,卻是為何?僅僅是貪圖美色?” 身上的腳重達萬斤,幾乎能將明善的內臟踩出,他從牙縫中斬釘截鐵的說出三個字?!盀榕笥??!?/br> 眾人頓時哄笑。 “朋友?床上的朋友吧?那我們個個都想和夜優曇做朋友,一會兒就進去洞內同她做朋友?!?/br> “小和尚既喜歡同她做朋友,就讓你看著我們與她做朋友,怎么樣???” “快些收拾了這小子我們進去吧,能捉到夜優曇,著實心癢得很?!?/br> “哈哈哈,我看你不是心癢,是那兒癢了吧?” “住口,夜優曇是主人要的東西?!?/br> “老大放心,我們知道的,但過過嘴癮總成吧?!?/br> 污言穢語,不堪入耳。 明善傷得不輕,以至于到現在都身體僵硬,被踩住的手腳關節更是痛得無以倫比,內臟更似要從胸腔中吐出來一般,但好在這種疼痛,讓他神志清醒,不至于暈過去。 明善想起他的師傅曾說過,沒有死過一次的人,沒有想要守護事物的人,是無法領會達摩武訣中的輪回決,能給你強大支撐的,往往不是自己本身。 首領察覺到不對勁,不再留手,蘊含十足內力的一擊,終于讓倔強的和尚口吐鮮血,內臟幾乎破裂。 “————不許,” 夜優曇,她所渴望著東西,其實簡單到可笑……不過是同師姐和師妹們好好生活,不過是做一個西子湖畔最為普通的秀姑娘,卻無人能夠理解,甚至是曲解和傷害。 “————你們,” 經受了這么多的苦難,遭到了那么多的傷害,仍舊美好如初的人。 “————欺辱她!” 一個和尚,一個姑娘,相處不過兩天,連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卻做到如此地步,說出去誰也不信。 即便如此…… 地獄不空,反證輪回。 “————輪、回、訣!” 明明是強弩之末,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打倒,明善催動達摩武訣,配合龍爪功,將搶珠式,守缺式,拿云式等殺招連番使出。 梵音繚繞,金身浴血。 云裳曾見過菩薩低眉,亦看到了怒目金剛。 十幾名高手,皆斃于明善掌下。 剩下的不過是那名首領,明善已沒有意識,唯一記得的,便是不能讓這群人,靠近洞窟。 兩人比拼內力,正值緊要關頭,從后方突然伸出一只手,一只潔白如玉的手,美得令人心顫,卻要了他的性命。 他竟忘了夜優曇,蟄伏靜待,只為一擊致命。 明善吃飽之前把自己帶著的少林丹藥一股腦給了云裳,他原本計劃打傷一個算一個,以便云裳看準時機以輕功脫走。聽聞七秀輕功獨步天下,極美極快,但她強催內力,內傷定然加劇,丹藥傍身聊勝于無。 明明準備了那么多,但其實她根本不會逃吧…… 即便以卵擊石,也在抗爭……令人敬佩的秀姑娘。 僧袍被鮮血染透,令妖魔盡皆膽寒的無敵之姿,轟然倒下。 明善痛得發顫,被云裳緊緊抱住,她顫得更加厲害,他已分不清,究竟是身體更痛,還是心更痛。 夜優曇逃了,重傷之下仍以雙劍殺死十余名高手,其中一個還是專門守護長安貴族的一流高手,之后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撕裂了層層包圍。 本該和女色無緣的少林寺,卻成了主角之一。 因為最先發現的十幾具尸體上,都發現了最為正宗的少林掌力,倒不如說劍傷像是為了掩飾什么,后來補上去的。 不管是流言蜚語還是確有其事,都必須先找到明善,可他與夜優曇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 這世間有本事將兩人藏匿這么久的,便只有隱元會了。 隱元會極為神秘,不屬于任何組織派系,有求必應,只需付得起相應代價。 若非明善底子深厚,同時修習了易筋經和洗髓經,他已是死人一個了。 半月之中,夜優曇的新一輪艷聞在江湖中已傳得沸沸揚揚,和尚同美女,高僧與魔頭,確實新鮮刺激得多,明善應當在大享艷福。 關于這些,他一概不知。 明善醒來看見的人只有云裳,家常的素白衣裙,如瀑的黑發松松挽著,美得一點也不真實。 兩個人都是怔怔的,明善是看得呆了,而云裳是太過驚訝。 明善笑了笑,柔聲道:“你瘦了好些,沒之前好看了?!?/br> 不是沒想過小和尚蘇醒之時,只是沒想到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會是這樣。 好似之前的驚心動魄,生死一瞬,統統都沒發生過,只是一夜未見,道聲早安。 在與命運的對抗中,她早已學會了如何堅強,但這一刻,在明善面前,卻忍不住了。 鼻尖發酸,連眼圈兒都紅了,不好不好,明明是武裝得嚴絲合縫的人,裂開了縫,露出了柔軟的心。 她一向話少,唯獨對他的時候不是。 “哎哎哎,小僧居然成高僧了么?” “???小僧什么時候成了方丈的親傳弟子?” “原來小僧不止犯了嗔戒,連殺戒也破了……” “小僧昏迷半月,云裳姑娘悉心照料,算不算是大享艷福?” 流言是傷人利器,到了明善那里,卻化作了脈脈細雨。 即便如此,云裳仍有擔憂,但另一位主角,是真的不在意。 “小僧是個和尚,不需要江湖上的立足之地?!?/br> 她道:“若是被少林寺逐出呢?” “最好別趕小僧走,但小僧破了嗔戒,殺戒,也該受到重罰,無論在哪修行,小僧終究是個和尚?!?/br> 在意那些東西,讓旁人快樂,卻讓朋友痛苦。 他雖不介意,卻不能讓少林寺受到連累,況且佛珠還沒送到,只是他一旦出面解釋,只怕是有去無回。 明善做出了決定,但臨走之前,還想為朋友做點什么,于是問了云裳姑娘,可有什么愿望? 云裳沒想到小和尚會突然這么問,她不是個向后看的人,唯一后悔的,就是撕掉了七秀名冊上屬于自己的那一頁。 “小和尚,我想回家……”話音一落,淚如雨下。 云裳是個極其堅強的人,這樣的人最善于忍耐,像這樣毫無征兆的落淚,連她自己都始料不及,明善體貼的送上了自己的大半邊僧袍。 伏魔棍乃精鐵所鑄,由名家鍛造,年輕一輩弟子夢寐以求的武器,羅漢棍法有伏魔棍的加持,威力增加何止三成,明善卻用它向隱元會換來了一套七秀的衣裙飾品。 明善犯了嗔戒,犯了殺戒,現今又犯了一戒,看了云裳姑娘為他而跳的回雪霓裳曲。 云裳將七秀衣裙疊得整整齊齊,珍而重之的放進盒中,摸了一遍又一遍。 她知道,小和尚做了決定。 她也知道,她不會再有機會穿它。 江湖上的女魔頭夜優曇,用迷藥放倒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和尚,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云裳俯下身去,輕輕觸碰了他的唇。 似男女之情,又非男女之情,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卻知道……是值得用真心和生命守護的東西。 隱元會庇護二人一個月的代價,便是夜優曇自投羅網后的大筆財寶。這事一開始就說過,彼此自愿,從不強求。 之后夜優曇死于長安,只是她連尸體都太過美麗,惹得貴族們重金尋求千年寒冰,護其尸身不腐,作為權利愚弄下的一件精美至極的戰利品。 那位被失了面子的貴族得回了他的玩物,再沒有人關心少林寺的小和尚,是否無辜,為何會與夜優曇裹挾在一起。 明善到達長安后,在相國寺的大雄寶殿坐了一天一夜,才面見了楊國忠,將佛珠呈送上去。 明善終究還是被逐出了少林寺,并非因為夜優曇,而是他滯留長安不歸,并加入了楊國忠一黨。 想要殺掉貴族權臣,唯有投靠另一邊的貴族權臣。 明善對于同樣美麗即是罪過的楊玉環有著憐憫之心,是極少能傾聽貴妃真心話的人,沒有人不喜歡漂亮的東西,身為美麗本身的貴妃亦不例外,所以她對這個俊俏的和尚頗為好奇,問他為何進宮,為何入世? 明善答得坦蕩?!耙驗橐粋€女子?!?/br> 因此得到了貴妃的舉薦,成為了皇帝身邊的紅人。 到后來,小和尚一步一步當上了大國師。 宮中沉浮多年,明善早已是通曉人情世故的人精,俊美溫柔,與世無爭的干凈氣質,是大明宮中萬千女孩眼睛追隨的目標,卻也更加坐實了坊間的流言。 事實如何沒人探究,只要傳聞精彩就好。 貴妃專寵多年,楊國忠便得勢多年,作為爪牙之一的明善,權利自然也越來越大,這位國師雖常替楊家兄妹說話,但參與到的權利殺戮,唯有一件。 慈悲為懷的和尚,眼看著那名曾經權傾朝野的貴族,聲淚俱下,磕頭求饒,便是五馬分尸的血腥場面,和尚的眉目仍是一貫的柔和。 國師總是這般模樣,像極了長安相國寺里用金身塑起來的菩薩,好似慈悲,卻無溫度。 之后他燒掉了令長安城許多人魂牽夢縈的一具尸體,還施壓七秀坊,加上了一個弟子的名字,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四年后,安祿山之亂。 人們都說國家社稷危在旦夕,皆是禍國殃民的寵妃所致,即便如此,皇上終究默許貴妃東渡出逃。 楊玉環向一同散步的和尚問道:“江湖中你是色欲熏心的少林棄徒,宮廷里你是挾勢弄權的jian佞之臣,國師可曾后悔?“ 明善唇角微揚,許久未曾真正笑過了?!皩τ谄圬摿怂?,輕賤了她的人,小僧無法放任不管?!?/br> 楊玉環一遍遍撫摸懷中黑貓,美眸中全是如水的溫柔?!笆茄健葠鬯牍?,自然不會讓人欺負他,輕賤他的?!?/br> 貴妃知道結局,仍然選擇了皇上,最終被縊死于馬嵬驛。 至于明善,早在大明宮被攻破之前,已被殺雞儆猴,燒死在高臺之上,作為對楊國忠一派即將失勢的警告。 與臺下群情激憤的民眾相比,明善眼中并無一絲暗淡,反而透著早已知曉結局的清明,始終平靜,即便世事沉浮,飽經風霜,依舊溫潤如初。 簡直不敢相信,這便是楊國忠手下那個妖言惑主的國師,若是蓄起長發,定當是整個長安城最為亮眼的翩翩公子,眾人看著看著,竟舍不得將這jian賊燒成灰燼了。 執行者卻沒那么多心思,一把火將人燒得干干凈凈。 明善很想告訴她,優曇婆羅花,為祥瑞靈異之所感,常伴于佛前,乃天上之花,為世間所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