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于是俊美麻木的傀儡撕裂提線
郁謹跌跌撞撞地逃回到酒店房間。 他把自己摔到床上,手臂擋住眼。 一個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鄭重告白,一個彼此都不訝異的委婉拒絕。 正如顧霖自己所說,他還沒有從剛結束的婚姻里恢復清醒,也不想馬上和一個雖然上過床,但并不熟的男人開始又一段前景不明的戀情。 確實是一個非常糟糕的表白時機。 所以,自己沉默后的拒絕也合情合理吧? 眼前一片黑暗中,涂抹出他婉拒后對面男人的臉。第一次這么近距離長時間對視,郁謹才發現顧霖眼神流轉間,瞳孔竟微微帶藍,增添幾點疏離。 他無法形容這名俊美頂流當時的神情,說難過不似難過,說灑脫更不恰當,倒像一只蟄伏已久的雄獸,強行按捺住捕獵和進食的天性。明明比他還小幾歲,卻讓郁謹下意識想跑掉。 看到顧霖微微受傷的神色后,郁謹才愧疚地止住了略后仰的身形,結結巴巴地講了一堆邏輯混亂,蒼白可笑的安慰。 最后,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風吹得他整個人里外都亂糟糟的,只好不體面地告別,不去看他的臉,落荒而逃。 郁謹煩躁地翻過身,盯著米白色天花板。 但是這一次,他徹底相信顧霖是真的喜歡自己了。 因為他看著顧霖,就像對著鏡子,看到幾年前的自己。 一樣愛意毫無掩飾,一樣求而不得,一樣死心塌地不肯回頭。 郁謹一邊不爭氣地想,為什么這么喜歡我的不是陳浮呢,那該多開心??;一邊又同病相憐地覺得自己要是能回應顧霖就好了,他實在不想再看到別人和自己一樣難過。 胡思亂想了很多,直到最后,郁謹拉上被子,蓋住了眼角微微濕潤。 那個一直被他刻意壓抑,只會暴露他懦弱、自私又表里不一的,曾于飛機上浮現的想法終于強行冒出頭,像陰霾天破開了一小塊光亮—— 他其實好感激顧霖啊, 明明是自己在拒絕,但他好感激顧霖在他生活一團糟的時候,笑靨明媚地告訴他,有人喜歡自己。 還是有人喜歡他的。 郁謹嘗試著回憶自己乏善可陳的學生時代,和往常一樣,好像什么都記得,卻又仿佛隔了層毛玻璃,一切都模模糊糊。在遇見陳浮之前,沒喜歡過別人;一直到顧霖的告白之前,恐怕也沒有誰真正喜歡自己。 這是他第一次收到這么明烈的,對象是他的認真示愛?;蛟S也是最后一次了。 在被子堆疊出的黑暗里,郁謹默默吞咽下喉間微苦的酸澀,和其中悄然漫上舌尖的一絲回甘。 郁謹掉頭走后,顧霖一個人在橋上又站了會兒,飄飛的花瓣落滿他挺直的肩膀,印在幽深的瞳孔中。 顧霖隨意抓了瓣花瓣,塞嘴里咀嚼幾下,有點苦。 他喉結滾動吞下去,靜靜消化著胃里翻騰的情緒。 其實并沒有那么難過,畢竟早已有被拒的心理準備。 其實反而有點興奮。不管什么原因,哥哥離婚是木已成舟,那自己一切行為,示愛或示威,都可以光明正大了。 不過,實打實煩惱的是,就目前情況看,郁謹恢復自由身后,不在明面上的求偶競爭恐怕只會愈演愈烈。他直覺郁謹那位神秘的愛人絕不會就此罷手,唐影帝唐百燈恐怕心思也不單純,或許還有其他不為人知的厲害人物......乍一看,自己估計是最弱勢的那位了。徒有頂流的名號,金錢權勢卻無一比得過那些虎視眈眈的男人。 顧霖舔了舔一顆虎牙,雖然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但那個晚上,昏暗的車內,郁謹潮紅泛濕的臉歷歷在目,一雙含情眼里滿滿倒映著自己,能溺死每一個伏在他身上的雄性。 那其實是他的第一次。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貨色——家境貧寒,父輩不能贈予任何資本積累,萬幸給了個好皮囊。這些年他拼命從原生家庭里那灘爛泥掙扎出來,簽了經紀公司,拉拽著自己沒日沒夜地練習,練習,勢利又虛偽,滿腦子都是錢和出人頭地。 從名不經傳的小透明到萬眾矚目的頂級流量,他腰上膝蓋上全是傷,他的粉絲聲勢浩大,為他尖叫替他心疼,一副至死不渝的狂熱模樣。 可大家心知肚明,“顧霖”其實僅僅代表資本包裝出來的一款精美商品,一具聰明嘴甜的提線傀儡。 當自己年華漸逝,新的俊秀小生層出不窮,膝蓋疼得再也跳不好舞,甚至爆出同性戀丑聞時,誰會陪在身邊? 顧霖望著擁簇的團團櫻花,閉了閉眼。不期然想到了他和郁謹初見那天。 兩年前,榴蓮臺,綜藝錄制現場。與此時的春和景明全然不同的yin雨霏霏。 他當時只是一個糊了的綜藝選秀出道第四。其實他舞很好,唱功尤其能打,綜合實力一路絕塵。但音一修,公鴨嗓都能變天籟。自己沒背景沒金主,還能排在三名關系戶之后,完全是因為臉太惹眼了,只要給鏡頭就能被觀眾激情狂舔;也因為綜藝太糊了,真正有點門道的都不屑于來搶這個出道位。 不過也不是全無壞處,至少他成功吸引到了一些富婆和千金的注意力,不少人都明里暗里伸出了橄欖枝,想和他來一場rou體換資源的錢欲交易。 其實他沒什么抗拒。一路擠掉競爭者爬上來,作為別人口中的“泥腿子”,見過不算少的用心厭惡與貪婪嘴臉,本身更是毫無所謂的清高與底線——插入插出的機械活塞運動而已,燈一關,什么倒胃口場景也能視而不見,自己一個大男人,作為上位者,總不吃虧的。 之所以還沒開展任何實質上的被包養關系,是他還在觀望,想要“物盡其用”。畢竟,既然是第一次出賣rou體,就得貨比三家,才能換個最好的價錢,不是嗎? 那天是陰雨天,潮濕憋悶的中午,他和隊友被經紀人帶去參加榴蓮臺一個老牌綜藝。他們成團的選秀就是榴蓮臺舉辦的,所以總決賽后,出道成員才能沾光過來露個臉。而同時被邀請來,也是導演真正重視的,是馬上就要在榴蓮臺黃金時間段播出的一部電視劇的主要參演人員。 郁謹作為男一號赫然在列。 第一次在后臺見到那個人,溫柔的青年被眾人環繞,沒什么當紅明星的架子,明明相貌在美人如云的娛樂圈不算極其奪目,可那微微下垂的眼角,含笑的唇珠,卻莫名讓他心跳漏了拍。 他有心想和郁謹交好,不過憑自己的咖位是不夠格上前和他搭話的。只能怏怏離開。 去上廁所時,他聽到兩個小助理在隔壁八卦,低聲興奮地猜測那個叫郁謹的男一號到底被誰包養了,渾身上下簡直充滿勾人的情欲氣息。 才成年不久的他實在不太理解這群人是怎么看出來一個人有沒有經歷過情事的,但卻不太舒服地皺起眉——自己剛才被他吸引,其實不是因為什么合眼緣,而是那個人非常懂誘惑男人嗎?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浮上心頭,正式錄綜藝時,他下意識離這個人遠了點。 但出乎意料,他惹上麻煩了。 這次綜藝的主持人之一是個年過四十的油膩男人,專業能力不錯,之前曾給過自己暗示,可惜他對于被同性壓在身下實在作嘔,圓滑地拒絕了。沒想到不知道哪里惹到了這個猥瑣男,從綜藝錄制開始,就在明目張膽地動手動腳,他稍有反感,便故意讓別人擋住他的鏡頭。做游戲時更是半威脅地要求兩人一組。 他心里清楚,答應了,猥褻行為便會變本加厲,還后患無窮;不答應,不僅要鏡頭全剪,還會徹底得罪他。 ——怎么選才能損失最??? 正當他不動聲色做著博弈時,手腕突然被輕輕拉住了。 他扭頭,美人含笑的眉眼映入眼簾,郁謹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是小顧嗎?我這邊缺個身強力壯能打的,和我一組吧!” 主持人自然不敢得罪郁謹,于是整個游戲過程,甚至節目的后半段他都平安無事,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郁謹似乎若有若無地一直擋在兩人之間。 錄制很順利地提前結束,甫一下場,經紀人就驚訝地把他扯到了角落里:“你什么時候搭上郁謹這條線的?” 經紀人看著他滿頭霧水的模樣,無語:“平時不是挺聰明的,怎么這會兒犯傻了?剛才臺上人家明顯在幫你??!我有朋友還看到中間休息的時候郁謹在后臺教訓了那個主持人!” ——那個人都發現了?是為了顧及我的面子才沒有直接發作的? 他驚訝地說不出話,卻不是因為郁謹的好心,而是想象不出來那個人警告別人的模樣??粗敲春闷?,也會發火嗎?而且還是……因為自己。 “發什么呆呢,趕快趁人家走之前去道謝??!” 他被推搡著走了幾步,耳邊傳來經紀人的自言自語:“業內一直說郁謹心腸好倒是不假,但也不至于這么周到吧……難道是被你小子一張臉迷住了?” 于是,他半是真的感激,半是想套關系地去感謝“郁老師”——郁謹本身在影視圈就風評不錯,和很多導演都有聯絡,更何況還有個非常大方疼他的金主。跟這樣的人打好關系,至少混個面熟,留個乖巧懂事的好印象總是沒錯的。 他直接去往廣播臺的停車場,沒有發出什么聲音,等靠近郁謹的車,卻發現其實人早已到了。 郁謹背對著他,站在車的駕駛位旁邊,看樣子正在打電話。 “晚上不回來啊,那......點了飯嗎?助理已經準備了?哦,哦,好的,沒什么,我就是隨便問問,我也沒時間回來吃啦?!?/br> 掛掉電話,他清楚地看到郁謹臉上浮現淺淡的失望與郁悶,溫柔的青年小聲嘟囔道:“本來還想著提前拍完能給他送個飯的......又是我自作多情了吧......” 是那個據說很寵他的金主嗎?看著也不是很珍愛的模樣啊。 他本應該嗤之以鼻,或至少無動于衷的。 但一絲微妙的陰影卻劃過心頭—— 你條件也不差,為什么非要以色侍人?這副委曲求全的模樣,就不能找個,找個......對你好的......要是我...... 狼狽地轉頭,他強行中斷這突如其來又莫名其妙聯想和假設,決定現在就出聲道謝。 只是等得不耐煩而已,他告訴自己。絕非不想看到青年繼續露出這種難過的模樣。 他故意加重腳步,等郁謹警惕地轉過頭,才露出早已在鏡子前練習過千百遍的乖巧微笑,帶著恰到好處的感激與誠惶誠恐:“郁老師,剛才在臺上的事,真的非常感謝您......” “???沒事沒事啦?!泵髅鲙追昼娗昂孟癫艦樗^的金主黯然神傷,在面對顧霖時,郁謹卻展現出標志性的,又帶著十分真摯的溫柔笑容,以為自己找過來是擔心被報復,于是像一個長輩般體貼地叮囑,“小顧你放心就好,他不會再來惹你的。那種人渣就是欺軟怕硬,你千萬別把人想得太好了,圈內很多齷齪事的。你長這么好看,千萬要保護好自己……??!” 郁謹邊說邊從包里掏車鑰匙,估計是講話講得太投入,手一個沒拿穩,鑰匙扣骨碌碌滾到了他腳邊。 “我來撿就好?!彼澫卵?。 ——明明是你把人想得太好了。那個主持人之所以如此明目張膽,是自己曾經對他的試探來者不拒,只是最后發現竟然要做下面那個,才明確拒絕的。 所以他不是被迫遭受潛規則的無辜綿羊,而是咎由自取的卑劣之徒。 他漫不經心想著,撿起鑰匙扣,正準備再次鞠躬道謝,把場面活做到位后恭敬離開,起身時卻突然眼前一黑,手撐在車前蓋上緩了會兒才恢復過來。 “怎么了?”郁謹被嚇一跳,連忙繞過來查看他的情況,見他慘白的臉色,一驚,“是生病了?你快上車,我送你去醫院!” “沒事......”他眼前還有點發暗,“只是有點低血糖?!?/br> 公司為了迎合當今主流市場對纖細美男子的追捧,對他們的飲食有嚴格控制,自己為了多賺點錢,更是每天忙得團團轉,他今天一天都沒怎么吃過東西。 郁謹隱蔽地打量了一下他,估計通過他高挑卻瘦削的身形勉強相信了這番說辭。但還是軟聲道:“那也應該去找醫生看看,時間久了會得胃病的?!?/br> “胃病只有言情里的霸道總裁才會有,我可沒那個資格?!蹦幌胱屆媲叭烁Q見自己負面的模樣,他于是開了個玩笑,故作若無其事,只想匆忙地道別:“今晚真的很感謝郁老師,不好意思打擾到您了,郁老師有事就先忙去吧,我......” “先走了”三個字還沒出口,郁謹就喊停了他。 只見青年打開車門,從里面拿出了個裹得嚴實的保溫盒,不由分說塞到了他手里: “小顧肯定還沒吃晚餐吧?現在回也是回宿舍,吃東西估計不方便。我這里正好多了份飯,你吃了再去見經紀人,墊墊肚子?!?/br> 他下意識就要推拒:“這怎么好意思,您放心,我沒有很餓......” “別老和我客氣啦?!庇糁斠Я艘Т街?,眉眼彎彎:“這是我自己做的,水平很一般,是你別嫌難吃就好?!?/br> 他半真半假地沖他眨眨眼:“你不吃的話,也沒人再想吃哦,那就要把飯給扔掉,對我也太殘忍了吧?!?/br> “好,好......”仿佛郁謹手里揣的是通過空氣傳播的迷魂湯,他瞬間喪失了所有的機敏與偽善,被美人恰到好處的示弱激起了莫名的保護欲,暈乎乎接過那個沉甸甸的飯盒,直到目送著郁謹進車,關門,揮手和他拜拜,離開,才猛地回過神來。 他神色復雜地看著手中飯盒——還是碎花布袋裹著的——都遞到手里,人也走了,現在還回去太假,正好自己也確實挺餓,不如就……吃掉吧? 他從未考慮過“扔到垃圾桶”這個選項。 在停車場隨便找了個無人經過的偏僻角落,他坐在臺階上,打開這份出乎意料的晚餐。飯菜還熱乎著,芹菜炒木耳,辣子雞,玉米胡蘿卜丁,虎皮鵪鶉蛋,一份湯一份餐后水果,擺盤認真,葷素搭配合理,雖然都是家常菜,但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準備的。 他慢慢吃了兩口,自然比不上所謂的大廚,但卻有種溫暖的貼心感,少油少鹽的烹飪方式讓作息不規律的胃瞬間就舒服得想喟嘆。 盡管,他心知肚明,這份飯其實根本不該屬于他,今天郁謹的一切行為,無論是刻意幫他抑或送予晚餐,都不存任何旖旎心思,撐死了算“日行一善”和“廢物利用”。自己只是一個意外賣慘卻收獲驚喜彩蛋的撿漏者。 他低著頭,吃得越來越急,到最后簡直堪稱兇狠。 ——他從小就一直想有個哥哥,不需要多么強大,能關心他體貼他,深夜回到家,做一晚熱騰騰的面,陪著他一起吃就好。 再長大點,他自己也分不清,這究竟是于親情的渴望,還是對妻子的幻想。 手腕上似乎還殘留錄節目時郁謹抓著他的觸感,溫軟含笑的眉眼,一抹唇珠嬌艷欲滴。 他突然覺得通訊錄里那些玩著情愛套路的女人嘴臉如此令人作嘔,自己出賣rou體的想法荒謬又愚蠢。 ——如果是那個人呢?和那個人zuoai,讓他當我的哥哥……當我的妻子…… 淅淅瀝瀝的秋雨中,昏暗停車場里,角落無人關注。 俊美的傀儡停下順著絲線,搖擺手腳的麻木舉動。 他轉而死死抓住數不清的玩偶線,手心道道血痕,脖頸勒得喘不上氣。 ——是為了終有一日,徹底撕毀它們,自由回握住所渴求之人的手腕。 咽下一口略發咸的菜,他沉沉盯著昏黃光線下漂浮的細小塵埃,喃喃道: “哥哥……” ——哥哥。 兩年后,身材已然高大挺拔,名氣不知比郁謹高出多少,再不會缺那一口飯吃的顧霖,凝視著隨流水飄蕩的花瓣,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