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陳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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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為何稱妾身為兄弟?”洛景找到陣眼后,并沒有急著破陣,而是把陣心本人請進了屋內喝茶。 陣心神色古怪:“妾身?你好好一個男子……” 幻境里,一切全是虛幻,這個生人可以透破虛妄,好像也不奇怪。 這人看到的是原本的他,并不是那女鬼。 洛景輕咳一聲,打斷了他:“兄臺如何稱呼?” 陣心見他轉移話題那么生硬,表情有些微妙,似乎想笑又不敢。 洛景見他拿起茶杯喝茶,眼里凈是笑意,茶杯擋不住。 洛景:“……”掩耳盜鈴。 喝著喝著人還被嗆著了,直咳嗽。 洛景冷眼旁觀,心中直冷笑。 等人氣順溜了,洛景才慢悠悠地開口:“兄臺可還好?” 陣心又咳嗽了幾聲,略微尷尬地笑了笑:"抱歉,失態了。" 他正了正神色:"在下木長松,兄臺呢?" 洛景看他一眼:"沒必要。" 木長松疑惑地"?。⒘艘宦?,看起來很不理解這個回答。 洛景倒習以為常。 十年的無常生涯,早教會了他什么叫做與人間保持距離。 只要他一天是無常,他就得遵守地府令則:不得在人間透露他的真實姓名。 那判官還曾特意強調過這點,洛景也不想給自己惹不必要的麻煩,有人問他就給岔開,不問也不提。 就算他住了十年的南關城,那里的人也只知道他姓洛。 不過十年過去,問的也不多,這個不多之中數這個木長松最惹他不快。 他沒心思跟這人整岔話這一彎繞,也不想解釋為什么沒必要。 洛景想著這人應該不會自找沒趣了,沒想到這人還委屈上了,一張不知多久沒洗過的臉上瞪著一雙溜圓的眼睛朝他眨巴:"可在下也不能一直叫兄臺,哎, 吧。" “叫洛老板就行?!彼鹕硐蜷T外走去,“出來,我送你出去?!?/br> 木長松倒是沒糾結“洛老板”一稱了,仿佛他就是為了在他這里要個具體的稱呼一般,并不在意是不是名字。 他抿了抿茶,閑適道:“出去干什么?洛老板這茶甚好,在下還想再品品?!?/br> 洛景倚著門道:“你在這住的幾日就沒有感受到身體的空虛乏力嗎?” 木長松笑瞇瞇道:“略有一點,不過喝過洛老板的茶后好多了?!?/br> 洛景的出去,自然是出幻境去,而木長松卻以為是洛老板要送他回他的院子。 他不想回去,他想跟洛老板多待一會。那邊,太無聊了。 洛景沒覺得幻境里的茶能幫這個生人恢復生氣,在他看來,生人這是不知者無畏,一點不知道自己處的這個地方能要了他的命。 他想,要不要告訴這生人實情,但如果這生人害怕得大吼大叫驚了那女鬼……還是先試探一下吧。 “你怕鬼么?”洛景讓自己的語氣盡量溫和。 木長松有問必答:“不怕,碰上我該是那女鬼怕我?!?/br> 女鬼? 洛景試探道:“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么?” 木長松一臉不在乎:“這不就是個幻陣嘛,我碰到過挺多個,不過沒幾天陣自己就破了?!?/br> 很好,這不是個簡單的生人。 這個生人進過很多幻陣,也出過很多幻陣。 但這是幻境。 洛景覺得自己有必要告訴這個生人:“你既然知道幻陣,那必然也曉得陣是以陣眼為基?!?/br> 木長松見他正色,便放下了茶認真聽。 洛景道:“這個地方不同,這是幻境?!?/br> “幻境與幻陣最大的不同便是它多了個心,陣心?!?/br> “陣心寄存在生人身上,把生人提供的生氣轉化為幻陣的養料,從而支撐氣你所看到的這個地方,也算是一方小天地?!?/br> “但是生人的生氣不是源源不絕的,當生氣被幻境抽完了,那么這個生人就會變成死人?!?/br> “若說幻陣仍屬五行八卦內,僅僅只是困住人,那么幻境就純粹是幻術,它能要了人的命?!?/br> “而你就是這個生人,簡而言之,你在這呆久了,就會死?!?/br> 說完,洛景看著他放在一旁的茶杯,揶揄道:“這杯茶也是會抽取你的生氣的,你還覺得這茶…甚好么?” 木長松隨著他的目光看向那杯茶,背后有些發涼,他咽了咽口水:“洛老板,你的出去是指?” 洛景溫和道:“送你出幻境?!?/br> 木長松三步作兩步走到洛景面前,架勢豪邁:“那我們走吧?!?/br> 洛景嗤笑一聲,隨他一起到了院子里。 生人是可以救出去了,他那和女鬼的約定還真是個麻煩事。 嘖,誰知道那女鬼這般不聰明,竟把陣心放到他眼皮子底下,這么快就讓他找到了。 嗐,算了,不如破陣眼的時候,看看這女鬼到底要報個什么仇吧。 至于陣心……洛景掃了眼木長松身上的生氣,還挺濃厚的,出去多補補應該就回來了。 “你去樹下站著,將鞋脫了,腳踩地上,手扶著樹?!甭寰胺愿赖?。 許是涉及到性命的事,木長松絲毫不敢懈怠。 破幻境,須得入陣眼,陣眼里有幻境之主的執念,破陣眼的過程也就是散執念的過程。 在這個陣眼里,他可以知道幻境之主最放不下的事情。 屆時,管她報仇還是怎的都可以。 —— 陳大夫握著她的手教她寫字,他叫著她的乳名循循善誘:“小桃子,雖說你是女子,卻也是我陳家的獨苗苗,可得記牢了咱家的祖訓嘍!” “第一條,醫者懷仁心。須知作為一個醫者,你手上的功夫從來便是用來救人的,切莫可去害人啊?!?/br> “知道了,爹爹,小桃子一定記得牢牢的!” 幾歲的女童不懂什么叫做醫者仁心,只是似懂非懂地眨巴著眼望著她爹爹筆下的那幾個字。 …… “爹爹,小桃子想吃糖葫蘆,可以嗎?”長大一些的小姑娘巴巴地望著背著藥箱的人。 陳大夫摸了摸她的頭,笑得和藹:“小桃子乖,吃糖壞牙齒,不吃可以嗎?” 小姑娘腦袋耷拉下來,看了看紅得刺目的糖葫蘆,又看了看她爹,舔舔嘴不甘不愿道:“那好吧?!?/br> 他又摸了摸小桃子,夸贊道:“哎,小桃子真乖!” 說完偏開頭笑得開心,小姑娘沒看到。 小姑娘一路上聳眉耷眼的,都提不起什么興致。 他牽著她回了醫館,到了門口又變戲法似的拿出一串紅艷艷的糖葫蘆:“哎!小桃子你看這是什么?” 小姑娘眼睛一亮,看到那串糖葫蘆就挪不開眼了,大聲回答:“糖葫蘆!小桃子想要的糖葫蘆!” 那串糖葫蘆在她眼前一晃,她還沒拿到呢她爹爹就舉高了,故作深沉地說:“小桃子,醫書背了嗎?” 她盯著那串糖葫蘆:“背了背了!”長嘴要開始背書:“一箭球別稱三角草、水百足、金紐草……” 最后陳大夫一臉滿意地將糖葫蘆給了她。 小姑娘抱著那串糖葫蘆吃得開心,突然問:“爹爹,小桃子的娘親去哪了呀?他們都有娘親,小桃子的娘親呢?” 這話問住陳大夫了,醫館的人都知道陳大夫原本有個神仙似的夫人,后來因為難產逝世了,但陳大夫也未續弦,他們懂陳大夫的情深,也不會當面提,更不會當一個小孩的面提。 陳大夫勉強地笑了笑:“你的娘親啊,原本是天上的仙女,有一天她想天上的家了,就回去了?!?/br> 小姑娘一聽自己娘親是仙女,可開心了,比吃到糖葫蘆還要開心,一直傻樂呵,嘴里念念有詞:“我娘親是仙女,小桃子的娘親是天上的仙女,小桃子也是仙女,小桃子是地上的仙女?!?/br> 陳大夫在小姑娘看不到的地方嘆了口氣。 …… 時光荏苒,那個小姑娘長大了,她的爹爹卻病重在榻。 或許這就是生老病死,總有人要離開。 這夜雨幕沉郁逼人,一道閃電驟然驚現,照亮了右旁廚房忙活的身影。 她的動作很急,倉促間顯出一點無力感,仿佛稍微慢上一點就會耽誤什么大事。 那是陳桃,當年的小桃子。 陳桃端著一碗藥急急忙忙地往這邊沖過來。 許是太急了,連開門她都是用踹的,手里的藥隨動作在碗內起伏不定,卻一點兒沒灑出來。 內室臥榻之上睡著一個人,連連咳嗽,呼吸之間也帶著急促。 陳桃將藥放在一旁,把人扶坐起來讓他能夠靠著自己,緩緩地幫他順氣。 等陳大夫平緩一點,陳桃就著這個姿勢給他喂藥。 陳大夫緩緩地抬起一只手按在陳桃的手臂上,說是按,其實更像是搭在上面,他想阻攔她喂藥。 他的手瘦如干柴,失去了活人皮膚的血色,更近于死人的灰敗之色。 陳大夫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罔救,陳桃自小學醫,對此心知肚明。 但她還是覺得只要喝了這碗藥,她的爹爹就能好起來。 他很吃力地吐出幾個音節,隨后深深吐氣:“不…不…用了?!?/br> 出氣多進氣少,這是人將死的前兆。 人死前總要交代點什么,幾個字、幾句話概述那些好的、壞的事,或是幾聲長長的嘆息,或是給尚且留存于世的人一點念想。 陳桃放下了藥碗,微微地垂下了頭,側耳細聽爹爹說話。 他只說了寥寥數語便沒了聲響,陳桃卻在停在那垂首聽了好久好久。 外頭猛然砸了道雷下來,轟隆巨響,像是要把這小屋壓垮。 陳桃也像是被雷砸醒了一般,動作輕柔地把那人放平在床上,細細地用衣袖擦了擦他唇上沾著的些許藥漬。 閃電與雷聲交錯晃蕩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