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itou紅腫是一位有名字的先生
我遇見‘guitou紅腫’那天是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七日。 那是個好日子,出門前我特意看了日歷,這一天本是我送大先生歸西的日子。 大先生住的醫院在法租界,醫院自然也是法國人蓋的。病房天棚拉得異常高,屋子里曠,說話、走路都有回聲,我去時正趕上中午,外頭大多護士醫生都午休去了,走廊里站崗的全是穿黑色短打布衫的小伙子。 來之前,小刀建議我往點滴瓶里頭扎一管嗎啡,大嫂說直接用枕頭蓋死大先生……說到底都他媽的怪我下毒沒下明白,但誰能料到這老jiba登中了氰化鉀還能救回來? 我的手心滲出一層微微涼的汗。 套間病房,從門廳到真正的病房有一段很窄的過道。過道采光差勁,霉斑從墻角爬下了地板,眼瞅著就差爬到人身上來了。 從拐角出來,光毫無預兆地變得極亮。白色的病床上,大先生安安靜靜地躺著,氧氣罩上呼嗒呼嗒鋪了一層哈氣,退下去,再鋪上來,再退。 高檔醫院是沒有消毒水香味兒的。 我站到病床前,他便抽筋似的想要擰脖子來看我。 還是要寒暄兩句的,我挺胸抬頭直了直背,再次低頭剛要吱聲,大先生忽然猛地彈了一下,同時我聽見‘嗑’的一聲,像啄木鳥磕樹干的動靜兒。 我的話沒說出口,牙齒差點咬了舌頭——大先生的眉心多出一個血洞。 有人在他的眉心開了一槍打出了血洞。 他臉上最后那一點血色也迅速地被那個洞吸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凹陷的眼窩,凸出的、被鴉片熏黃的齙牙。 我愣了一下,馬上抬頭。 正對著住院部的是門診樓,每一扇小窗戶上都掛了辟邪的鏡子,那破玩意兒亮晃晃一通照,照得我快瞎了。 但我并沒真瞎,于是我奔著打瞎自己的勢頭朝眼窩鑿了兩圈,一陣天旋地轉,鼻腔酸澀,我轉身朝病房外跑去,就用我這副涕泗橫流的臉悲切大喊:“大先生讓人殺了!” 緊接著,我帶著大先生曾經的一眾門徒浩浩蕩蕩地奔向對面門診樓。 跑最快的幾個小伙子去堵住門診樓前門后門倆出口。 確保出口堵了,我便帶人一層樓一層樓地篩刺客。 門診樓總共就四層,頂層最為清冷,大多數房間堆放著淘汰的椅子、木床、設備,獨獨一間診室,外頭也只站了一個排號的。 這一個老漢,眼袋快耷拉到嘴角,臉色黃里透出青,像叫人打了,細看又曉得這是人家本來就長出來的顏色。 我抬頭一看診室牌子,碩大的倆字:男科。 就在這間男科診室里,我遇見了‘guitou紅腫’。 ‘guitou紅腫’是有名字的,底下人盤問他,他說他叫戴逸,字臨風,號云甫,在學校教國文,還給報社供稿,筆名又一口氣說了七八個。 我聽得頭大,干瞪眼插不上話,又瞧著他白白凈凈,不像個下三路有毛病的。 他不管我怎么想,就一個勁兒叨叨。沒多大的診房里至少塞了十多個打手,個個腰上別了槍,他也不知道害怕。 說到興頭上,他開始罵日本產的內褲不好,說他過敏了。 旁邊早給自己澆成水泥雕塑的老醫生終于變成了人,點頭附和說:對,guitou紅腫。 我帶人剛想撤出去,‘guitou紅腫’三下兩下脫了褲子,褲子當啷在他倆腳腕上,他拽住我,非得讓我看他guitou。 大先生一死,我就是法租界最大的流氓。當我第一眼看到‘guitou紅腫’的guitou時,我覺著我這個流氓被人耍流氓了。 那東西活像小和尚的腦袋! 小孩兒頭發軟,老師父給剃度之前要先用燙水澆幾遍,刮又要比刮大和尚細致狠厲?!甮uitou紅腫’的guitou腫得很厲害,真的很像小和尚被禍害的腦袋。 不過這已經是半年前的事。 現在我和‘guitou紅腫’坐在一間西餐廳里,窗外就是外灘,窗戶虛掩著,海風咸腥。 ‘guitou紅腫’從天文說到地理再到‘九一八’,說一個事兒,得夾進去許多他的個人觀點,我發現他聲音不難聽,就是哪里的方言都摻了點,還一會兒變一個口音。 毋庸置疑,‘guitou紅腫’是個邪性的人,也是個邪性的老師。 我之所以坐這聽他說,因為他剛好教的就是我meimei在的那個班。 “何先生,小嫚說你不要她上學了,她才十五歲,怎么就不許念書了呢?” 我一聽,就知道小嫚這丫頭又胡扯了。 小嫚跟我說,她在學校學的一門課程叫‘家事通’,那女老師每天教怎么挑豬rou、如何選玻璃絲襪的,如何伺候丈夫云云。她不想學,我也不想她學這些。我的原話是讓她逃了這節課,老師那頭我去說。沒想到這丫頭連學都不給我上了。 我故意用紅銅叉子使勁咔嚓白瓷盤,咔得自己的耳廓都麻了,于是一沖動開口問:“你guitou好了嗎?” 西餐廳里的人不少,一扇鉆得全是孔眼的木屏風擋不住什么,穿洋裝的小姐們花容失色地看向我們這桌。 他把手放下去,在腰帶上扯扯,又撓了兩把。 我心驚rou跳,自從他當我面脫過褲子,我就見不得他把手放在腰周圍——就……總覺著他要脫褲子。 西餐廳門口的風鈴被撞得叮鈴鈴響成一串,響聲還未停,走進屋的汽車夫已經俯在我耳朵邊兒:“何先生,大嫂在屋里唱戲割了脖子!叫你馬上回去!” 我騰地站起來,起得太急,腿撞了桌子,桌子一晃,‘guitou紅腫’的盤子也跳了一下,彈了低頭吃牛排的他一臉黑醬汁。 “抱歉,有點事兒。小嫚的事謝謝戴老師費心?!蔽叶Y貌地朝‘guitou紅腫’點頭,然后快步走出了西餐廳。 我的汽車橫沖直撞地去了大先生的公館——這公館兩年間換了八個姓,前七個無一例外在這兒叫人殺了全家,大先生還好,只死了自己。 我到的時候,大嫂臥在羅漢床上,正在捅咕個煙泡。她脖子上連繃帶都沒纏,只能看見一道剛破油皮兒的傷,還抹著一層黃藥水。 見我來了,她溜了我一眼,讓我幫她弄。 她最喜歡我給她燒的煙泡,不焦不濃,不像其他的下人,一整個玻璃罩都熏得黑布隆冬,抽起來嗆嗓子。 大嫂以前是京城最紅的坤旦,自從大先生娶了她,她不登臺已經十多年了,也被大煙壞了嗓子。 大嫂慢慢吐了口煙:“誰知道那婊子送我的劍還是把開刃的!”她撫著自己胸口,煙槍打了橫,“ 嚇人?!?/br> 那管煙槍是大先生特意找人打的,煙嘴是翡翠的,光一耀,流水在一瞬被凝成冰,透亮透亮的。 大嫂又吞吐了一會兒,歇過了勁兒,便把手伸向我,跟才看見我似的笑了:“小蓮藕?!?/br> “哎?!蔽覒?。招呼下人打來一盆水。 水是木盆裝的,里頭盛了艾草葉。大嫂撩起旗袍,就這么把腳塞進盆子里。 這木盆比其他的盆要深、比桶還矮,水花兒濺到了我臉上,我便用袖子蹭了,然后像小時候那樣,半跪下來,仔仔細細給大嫂洗腳。 大嫂用她那已經變得喑啞的嗓子唱游園驚夢,我反倒覺著這樣才好聽。 熱水變溫水,她也唱累了。 我給她擦腳,同時說:“您招呼一聲我就來,不用抹脖子嚇唬人?!?/br> 她用余溫依然guntang的煙槍戳了我兩下:“何先生現在可不好叫了?!?/br> 我便笑:“哪兒的話?!?/br> 大嫂提起腳踹我的肩:“我明天要去基斯汀定幾套洋裝,壓壓驚,你陪我去吧?!?/br> 旗袍開叉抬高,經不起她這番撲騰,我趕忙伸手拽下來她的旗袍裙擺,哄她:“好好,你要幾點出門?” “明天上午九點……十點吧?!?/br> “那我回去了,”我把剛才給大嫂洗腳時挽上去的袖子擼下來,“何小嫚這丫頭又鬧人了?!?/br> 汽車慢悠悠碾著石頭,發出疙疙瘩瘩的聲響。 大自鳴鐘還亮著燈,那棟樓是日本紡紗廠,里頭裝的是中國女工。黑天白天地干活。 路過維納斯,彩色的燈在車窗上鋪成虹,歌女在里頭叫魂兒一樣咿咿呀呀地唱。 我在路上渾渾噩噩闔了會兒眼,直到汽車夫喊我,到家了。 這兩棟小樓是大先生送我和小刀的聯體別墅。 小刀一三五住書寓,他最近新看上了個自稱‘潘先生’的高級妓女,二四六日住在英租界的一所公寓,那里住著一位他登報又砸錢灌唱片捧出來的刀馬旦。 所以,屬于他那兩撇兒,基本只見得著傭人。 我這撇兒就熱鬧多了,小嫚這個活祖宗大晚上讓人把留聲機搬到了院子里,穿著她那又短了好幾寸的褶皺西裙,放著洋曲兒跳大神。 可能她不是在跳大神,但我覺著她假裝抱著個稻草人的模樣確實神道,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小裙子飄飄蕩蕩,露出白凈凈又細瘦的腿,我看得三尸神暴跳:“你這裙子怎么回事?” 小嫚還以為我真心發問,小鹿一樣跑去把留聲機關了,跑回我面前,宣布重要發明一樣扯了扯她的黑色褶裙:“之前我只把裙腰往里折,裙子是短啦,可底下裙擺不飄,不好看,我就加了腰帶!” 小嫚轉了個圈兒展示她的裙子:“先把腰往里折兩扣,然后再系腰帶,裙擺就能飛起來了?!?/br> “你老師說你缺了好幾天的課,你跟他說是我讓的,他就來找我了?!?/br> “哪個老師?” 我腦子里想著‘guitou紅腫’,差點脫口而出,幸而及時止?。骸按骼蠋??!?/br> 小嫚‘啃啃’的清嗓子,我告訴她,除了那什么家事課其他都得去上,本來我還想說她那裙子,又怕說不好這孩子鬧別扭,就沒張開嘴。 上海的夏天趕上天上沒云只有個大太陽的時候,就是那種干巴巴的熱,把人身體里那點兒油水烤出來,叫人覺著自己活像從燒窯里剛拖出來的陶器。 ——所以第二天我到公館那頭時,大嫂窩在陰涼的公館里不肯出屋,描上眉畫上眼,又開始比劃那把劍。 大嫂譽滿京城那幾年,也是不曾扮過虞姬的。她唱最多是杜麗娘,杜麗娘用不上虞姬的劍。 我陪她耗到中午吃完飯才出門辦事。 大先生一死,印度那煙土商沒了大買主就反復來找我磨嘴皮,我還是像上次那樣告訴他,我手里除了腳行只有幾艘破商船,可買不起他手里的貨。 之前和大先生水火不容的法租界巡捕房督察長也終于肯收我的禮了。 禮物不貴,就是幾箱棲霞蘋果,從老督察長家鄉運來的。 到了傍晚六點多,太陽消停了,晚霞明艷,我去公館接了大嫂去定做洋裝。 她逛得意猶未盡,可腳踝已經叫細窄的高跟鞋磨破了皮。她疼得不好走路,我們只好打道回府。 路不平,汽車晃晃悠悠。 大嫂把頭靠在我的肩上,說話輕飄飄的:“小蓮藕?!?/br> 我這個角度,一眼就能看見汽車夫后背繃緊了——‘小蓮藕’這幾個字不代表什么好東西,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怎么一回事。 但大嫂沒有惡意。 我把她送回公館,沒有再勞汽車夫送我。他本來就是跟大先生的,該留在公館澆花伺草,何況我自己也會開。 車開進了院里停穩,抽煙的功夫,我腳邊的馬葫蘆蓋突然動了! 我的背一下子就涼了——最后打死大先生那一槍雖然不是我開的,但他杯沿兒上的氰化鉀到底是我抹上去的,冤有頭債有主,他不認得那刺客,可認得我,大先生真化了鬼,那必然是來找我! 馬葫蘆蓋顫巍巍地被頂開一道縫,“吱嘎”一聲,它完全被掀到一旁,原地左右擺擺,‘鬼’的兩條手臂先鉆出來,而后靈巧一躍,整個身也全上來了。 ‘鬼’整個身露出來,我也就看清楚他其實是個人。 只不過這人的身體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穢物,那東西爆發出天崩地裂的味道,絕對不是屎——屎沒這么臭。 這人味覺失靈了一般抹一把臉,笑出白牙:“何先生!” 我定睛一看:“guitou紅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