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寒對自己下手時從沒猶豫過一秒，我不過一只眼睛受傷了，他卻擔驚受怕跟天要塌下來似的，哪怕這件事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我這個當事人反而要寬慰他，告訴他真的沒有關系——除了沒法看3D電影，學車的計劃也取消了以外，我并不覺得現在跟過去有多大差別。

    那之后他一直陪著我，我默許了他留在我身邊，卻從來沒有回應過他的感情。我不知道他的耐心是多久，一天，一個月，或是一年。既然我們注定沒結果，那就讓他趁早死心，他要的感情我這輩子都給不了，我們不該在彼此身上浪費時間。

    其實我并不知道我和宋清寒現在算是什么關系，自己的行為又算不算個渣男。我們倆之間的恩怨早就算不清賬了：他給我偏激的愛和傷害，我以冷漠回饋他。我不想過得那么清醒，干脆糊涂著得過且過。

    也許是支撐著我繼續恨下去的最后支柱也猝不及防地倒了，我留戀的家已然分崩離析，我的感情無處存放，愛和恨都變得那樣脆弱無力。

    八月初我做完最后一次藥物治療，依然沒有效果，宋清寒也不再到處尋醫問診。夏天沒多久就要結束了，被商家營銷得天花亂墜的七夕節也來了。

    宋清寒因為我到處奔波，就差求他爸幫忙，甚至推了所有的社交活動陪我一起在家里悶著。我心里過意不去，問他晚上想不想出去走走。

    他的眼睛驟然變亮了，我又補充了句：“我沒原諒你，別多想?！?/br>
    冷靜下來想想，宋清寒恰好應了那句老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擁有最優渥的物質條件，卻沒人給他足夠的、健康的愛，他得到的關心總是伴隨著控制和逼迫，也許這正是我們悲劇的源頭。我已經不可能毫無保留地愛他，只能在分別前讓他別整天因為我垂頭喪氣。

    為了保持視線的平衡，我總是會不自覺地歪頭，又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連忙對著鏡子調正。在鏡子前一待就是十幾分鐘，思緒漫無邊際，我不怨命運無常，只怪自己太過軟弱。宋清寒有幾次就站在門外靜靜看著我，沒有出聲打擾。

    七夕晚上我和他穿著休閑裝出門，宋清寒故意跟我穿顏色相近的衣服我也沒多說，說了反倒顯得我在意一樣。街上一眼望去全是兩兩并肩的情侶，我慢吞吞走在宋清寒身后，他忽然停下腳步，讓我走在他邊上。

    “我怕你跟丟?！闭f著他就來挽我的手，我躲了下，卻被他強硬地牽住。

    上次和他這樣牽著手逛街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一個不注意我又和宋清寒拉扯了這么久，究竟還要多久才能結束呢？

    商場大廈門口都是粉色的氣球墻，宋清寒拿著手機給我拍照，我別開臉不配合他，就被他勾著肩膀來了張自拍。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合照了，高考后旅游的照片也被我氣憤地刪了個干凈。我看著照片上自己無神的右眼，怎么看怎么丑，嫌棄道：“不好看，刪了?！?/br>
    宋清寒卻喜歡得很，飛快把手機塞進口袋里不許我搶。

    被宋清寒鎖在他家的那些天，我在書房里看見過一個熟悉的相框，里面放著我曾經送給他的照片，那是我們在大巴車里的合影。

    我沒法不對那時的宋清寒動心，他張揚而幼稚，笑起來仿佛萬物生，總能讓人不自覺地盯著他。我很多次站在相框前發呆，也許我該撕了它，卻怎么都下不去手。

    路邊有許多大學生在兼職賣玫瑰花，我一路直視著前方，宋清寒卻拉著我到一旁，問我想不想要玫瑰花。我搖搖頭，他就裝瞎，開始胡謅：“我去給你買?！?/br>
    他直接把人家賣剩下的十幾朵都打包買走，簡陋地包扎好，又強行塞到我手里。

    “太招搖了?！蔽覠o奈道。

    宋清寒笑得彎了眼睛，“可是我很想和你再有一次抱著花淋雨的機會?！?/br>
    他說的是他在天臺跟我告白那次，那捧花最后被宿管阿姨作為垃圾強行收走了，只剩下書桌上殘存的幾片干癟花瓣記得那個雨夜，我笑他：“我可不想再淋成落湯雞?！?/br>
    “昭昭，我是真的想和你重新開始?！彼鋈婚_口。

    “但是我不想，”我習慣了他的臨時起意，能夠冷淡地回應他的每一次告白，“我要是哪天走在路上被弄死了，第一個懷疑你爸媽?！?/br>
    沒有人會想永遠活在謊言、猜忌和恐懼里，盡管它包裹著的愛情是那樣美好甜蜜，能夠輕易麻痹一個人的神經。要是夢永遠不醒還好，一旦醒來，只會自食惡果。

    宋清寒閉上了嘴，牽著我的手卻始終沒有松開。我們在這個屬于有情人的節日里，以一種親密的姿態，別扭的關系，游走在市中心。晚飯時間每家店都人滿為患，排號像是能排到明年去。我們找了家人稍微少些的店，等了一個小時才有位置。

    熱鬧的氛圍總能讓人心情好起來，宋清寒坐在我對面幫我剔魚骨頭，放到我碗里時我沒有拒絕他，沒成想這一舉動讓他來了勁，巴不得全程幫我夾菜。

    店里應景地放起背景音樂，在聽清歌詞的剎那，那些被深深埋藏的記憶再次出籠。這首歌是夏夜晚風，我的動作一頓，而后迎著他的目光低頭繼續吃飯，假裝什么都沒發生。

    我們在隔壁桌兩家子三個小孩的吵鬧聲音里吃完了這頓氣氛微妙的晚餐，回到家才感到肌rou酸痛，眼睛也因為外面刺眼的燈光而干澀疲憊，還沒揉幾下就被宋清寒看見，把我按在沙發上幫我滴了眼藥水。

    洗完澡躺在床上，我在朋友圈里刷到了秀七夕禮物的，秀花的，以及秀紅包的，刷著刷著就看見宋清寒把那張我們在商場門口的合照也放了上去，沒有一個人點贊，大概設置了僅我可見。我的視線只停留了一秒便繼續往下滑，看見陸昊和他新女朋友的合照，看上去幸福滋潤，終于逃出了前女友的魔咒。

    不小心誤點進郵箱，登錄的卻是宋清寒的賬號——應該是他搶了我手機那段時間登上去的。我剛想退出，最頂端的一封已讀郵件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一目十行地看完，這時宋清寒端著果盤走進房間，我連忙退出頁面。他沒發現我的異常，如往常那樣把水果放在床頭柜，囑咐我少玩手機早點睡覺。

    幾天之后是我的生日，宋清寒一定要以去年沒陪我好好過的理由讓我出門。我跟他說成年之后過不過生日都差不多，他就軟硬兼施，最后還是無奈地隨便他折騰。

    他在西餐廳提前定了位置，蠟燭和紅酒都齊全了，可我們不是情侶，沒有吃燭光晚餐的必要，顯然他不會明白這一點。宋清寒幫我把牛排切成小塊，恨不得直接一口一口喂我。

    蛋糕在最后端上來，我盯著蠟燭的火光，在他的催促里許愿，我現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生活順利。我睜開眼，吹滅蠟燭，他在那頭用手指幼稚地比了個相框，我忍不住笑出聲，望了望頭頂的燈，還是把在心里憋了好幾天的事說出了口：“我看見你郵箱里交換生項目的郵件了?！?/br>
    宋清寒的表情頓時變了，手指在桌面上微微曲起。他沒有直視我，那是心虛的表現。我繼續問：“你為什么不去？”

    “我走了之后誰來照顧你，我不想和你分開那么久?！?/br>
    我被他的話氣笑了，認真地說：“首先，我不需要你犧牲你的未來來成全我。其次，我沒有殘廢到需要別人寸步不離的關心?！?/br>
    他只是沉默地和我對視。

    “一年之后你回來，我就答應和你在一起?！蔽倚囊粰M，干脆這樣對他說。

    最后宋清寒答應了我。

    我們都喝了酒，是沒法自己開車回去了。走到中心廣場打車的路上下起了雨，我連忙從包里找出傘撐開來，宋清寒被我罩在傘下，輪廓在夜色里有些模糊，他從我手心拿過傘柄，又繞到我左側。

    他莫名其妙地問我：“能不能讓我不遵守承諾一回？”

    “什么意思？”

    “我第一次見你，是初三那年，我被親戚帶來參加你mama的婚禮，中途離開時在門口看見了你，”宋清寒仰頭看著傘面，又偏過頭對上我的目光，“那天也是個雨天，明明沒看見你的臉，可我知道那就是你?！?/br>
    “我和你擦肩而過，又急急忙忙跑回去，在你身邊留下了一把傘?！?/br>
    他把傘傾斜到我這邊，半邊身子都在雨里，“這么說你可能不信，我后來一直都想見到你。但我沒想到，你竟然一直留著它?！?/br>
    我呆站在原地，久久說不出話來。原來早在那時我和宋清寒就已經見過，而他給了我來自陌生人的溫暖。

    宋清寒笑了笑，出租車恰好停在我們面前，他拉開后座車門，讓我先坐進去。雨絲敲打車窗，我扭頭看向窗外，心被許多不知名的東西纏繞住，自己都分不出個所以然。

    我們的故事總是發生在雨里，在雨里開始，又在雨里延續。我愛他嗎？我恨他嗎？我一遍遍地問自己，答案卻變得不再清晰唯一。

    一輛大貨車從對面駛來，眼前驟然亮起的車燈晃得我睜不開眼，下一秒我眼睜睜看著貨車飛快地駛過身側，在瞬息之間就要朝著我們這邊倒下。

    我瞪大了雙眼，宋清寒喝得迷迷糊糊，我用盡全部力氣飛快地撲向他，把他扯到另一端，本能地用自己的軀體將他護在身下。

    車輕而易舉就被壓成鐵皮，猛烈的疼痛向我襲來，我能感到自己的生命正伴隨著溫熱的血液一點點流逝，宋清寒在我懷里驚恐地喊著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吵得人心煩，我在眩暈和疼痛里找到他的嘴唇吻住他。

    “這樣……能讓你學會怎么愛人嗎？”我用氣聲問他，“……記得把合照燒給我?！?/br>
    我不后悔遇見你，也不后悔救你——

    我沒來得及說出口，再度失去了意識。我知道這一次我再也不會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