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你得回去
地震之前總有預兆,只是局中人往往很難意識到。 解放戰線襲擊教廷的緊急新聞打破了那個夜晚的平靜,第二天教皇陛下在電視上露面祈福,教廷與各國首腦譴責了邪教,每一個采訪中的人們都顯得同仇敵愾。這消息在小鎮上沸沸揚揚了幾天,不久便和其他遠方的新聞戰報一樣,成為了偶爾提及的談資。 被斥為邪教的解放戰線并不算年輕,若干被取締或剿滅的黨派、非法集會、民間組織與異端教派在幾十年間漸漸融合,變成了這個龐大而松散的跨國組織。它在教廷與各地政府軍的圍剿中日益壯大,還沒有與教廷正面對上的能力,卻從未停止過暗中的各種活動。作為一個神父,你沒聽過解放戰線的傳教,但你依然時常在各種新聞報道中聽到他們的名字。 那些比你更關心生活的人,自然對此更加習慣。 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解放戰線一直跟教廷過不去,又不是今天才開始,之前不是還襲擊西教廷嗎?他們總是雷聲大雨點小,這次襲擊雖然成功,卻只弄塌了一些房子——啊,圣堂的受損當然不可饒??!可是教皇陛下平安無事,也讓信徒不必驚慌,傷亡已被控制,襲擊者被當場擊斃,那就不必太過擔心吧。小鎮中人對事件評頭論足,說完便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觀眾是很健忘的。 奇怪的是,這回媒體似乎也得了失憶癥。那場位于教廷中心的爆炸規模實在巨大,城市另一頭的人都能看見火光,媒體聞風而動,報道在當天就鋪天蓋地。但等到活生生的教皇帶著教廷的公開聲明露面,媒體不是不吱聲便是統一了口徑,全部表示爆炸沒有看上去那么嚴重,只有空蕩蕩的建筑本身受襲。再然后,話題迅速轉換到了某處“一只羔羊出生時帶著天使像”的神跡上,媒體們對此迸發出了十二分的熱情,那襲擊反倒鮮有提及。 事情似乎就這么過去了。 你不確定。 你記得教廷的每一次受襲最終都發酵成了世界性事件,在對待異端這件事上,教廷斷然沒有左臉被打還伸出右臉的寬容。這些年來面對的反對聲越大,他們的手腕就越強硬,所有死傷都會被利益最大化。你知道大圣堂并非美觀的空殼,其中駐扎著一支用于保護教皇陛下的軍隊,數量可觀。如果那里發生了無法遮掩的巨大爆炸,你不相信無人傷亡。 教廷一反常態地息事寧人,盡力表現出一切如常。 當天有媒體稱西教廷遠郊的光輝修道院也受到了襲擊,第二天卻表示這只是謬誤與謠言。 光輝修道院,無關緊要的小地方,一個年老圣職者的養老院——對外如此。對你來說,它叫小圣堂。 很難說你發現了什么板上釘釘的證據,那些零散的信息在視野一角一閃而逝,大部分其實都能找出正常的解釋。你的不安可能來自直覺,可能只是杞人憂天。教皇平安無事,教廷風平浪靜,你在遠離風暴眼的邊陲小鎮之中,這不關你的事,不是嗎? 雷米爾沒發現任何異樣,他看著電視報道,在教廷發言人出場時冷笑。自從知道了你的過去,他對教廷的厭惡一下子明顯起來,不過同樣因為你,他不會直白地對教廷與宗教發表什么感想。雷米爾只是翻白眼,嗤笑,嘆氣,撇嘴,你只要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樂于看見教廷倒霉。 你對他說教廷與圣子機制的存在抵抗了惡魔的入侵,哪怕有所犧牲,依舊代表著善良與正義。雷米爾則表示善惡正邪不是非此即彼的兩個盒子,不是每個人都能被扔進其中一個。 “人是不能這么分的?!彼麌@氣,“你覺得我是好人嗎?” 你毫不猶豫地點頭。 “我是有好的地方,我救了不少人,殺了不少害蟲?!崩酌谞枔狭藫媳亲?,好像自夸讓他有點不自在,“但我也偷過搶過,為錢揍過跟我無冤無仇的人,殺過罪不至死的人,對他們來說我就是個渾蛋惡棍。哪怕我救了十個人,在我去殺無辜的人的時候,我也是錯的,你明白嗎?” “可你還是很好?!蹦阏f,“你特別好?!?/br> “停止甜言蜜語和你的神圣狗狗眼,否則我要親你了!”雷米爾警告道,“我的意思是,哪怕教廷對其他人來說純潔得像只羔羊——順帶一提它完全不是——它這樣把小孩子當東西養,把你……那它就還是很爛,對我來說爛透了,討厭誰喜歡誰跟他們是好人壞人沒關……唉去他媽的?!?/br> 他最終在你的注視中敗下陣來,把變得磕磕絆絆的闡述一扔,放棄地開始吻你。你們在沙發上倒成一團,鼻子蹭著鼻子,像一雙嬉鬧的松鼠。 總是如此,那不安在你們依偎時暫且離開,在你再度冷靜下來后卷土重來。 你從未停止過對禱言的研究,你只在教堂工作最基礎的時間,完全扔掉了你的時間表,把能擠出來的全部時間都用于實驗。你在幾周內用光了好幾沓厚厚的稿紙,而每次有了階段性進展后,你就會把之前的稿紙燒掉。雷米爾對你的廢寢忘食頗有微詞,但考慮到你已經不再去懺悔室,他也就不再打擾你沉迷工作。 “你就是個工作狂,是吧?”他說,“我又不著急,在房子里多待一兩年也無所謂,就當是休假……” 雷米爾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保證過他可以回到陽光之下。他不了解禱言,但他信任你,因此他輕易地相信,只要找對了方法,神圣的禱言就可以讓一個混血惡魔生活在人群之中。 你改建了懺悔級的臥室,讓雷米爾可以睡在這里;你在花園各處刻下符文,好讓雷米爾在其中行動自如。但你正在嘗試的事情要比之前困難得多,倘若此前是在巖漿上鋪橋,如今就是用巖漿裁衣。你不可能改建雷米爾想去的所有地方,那理當只對惡魔有負面效果的禱言之力就只能直接施加在他身上。你正企圖以天賜的力量庇佑地下血脈,讓他可以走在陽光之下,目光之中,乃至圣光之內。 任何一個圣職者都會覺得你在發瘋,這邪行足以讓你被活活燒死,他們會從你的骨灰上踩過,用以告誡后來者。你沒空去想這個,你太忙了,無論是后果和罪惡,還是雷米爾本身,暫時都無法讓你分心。 “不用著急,真的?!庇袝r候雷米爾會抱怨,“待在家里沒什么,只要你不一回來就鉆進書房……嘖,你讓我聽起來像個遇到感情危機的家庭主婦?!?/br> 你對此很抱歉,當雷米爾近在咫尺你卻必須專心工作,當他無聊地等待,當他因為實驗痛苦,你一樣感到痛苦??赡悴荒芡O?,你愛他,他讓你幸??鞓?,也讓你被危機感緊緊追逐。不,不應該怪雷米爾,這都是你自己的問題。窮光蛋不怕小偷,富有的人則難免患得患失,心存不安。 你不能停下,改良禱言是你擺脫焦慮的唯一辦法。你像一只年輕的海鷗,在風暴的氣味中豎起羽毛,卻不知這風暴將何時出現,將從何而來。你甚至不知道它會不會來。 感恩節快到的時候,你完成了新式禱言的雛形。 你成功讓禱言對雷米爾的負面效果降到了最低,盡管只能持續幾分鐘且有著諸多限制,但你的發明真的能讓他看上去像個人類。這跨時代的邪惡發明,還有完成它消耗的時間之短,足以載入史冊。不過親眼看到它誕生的你們,一個以為理當如此,一個已經精疲力竭,竟然都沒顯出多少喜悅。 這一切還沒有結束,不如說是新的起點。如何讓幾分鐘變成幾小時、幾天,甚至更久?如何讓需要遮遮掩掩的模糊偽裝能在任何情況下起效,甚至能暴露在強大的神圣禱言之下?你有一點思路,還需要大量時間驗證。你一面燒光了所有手稿,一面在桌邊奮筆疾書,寫下一些要點。 你擔心自己出意外,導致研究中斷,于是你將這些東西寫下來。你又擔心有人突然來你家發現了筆記,于是你用上了一堆雷米爾教你的軍隊暗號。你還擔心雷米爾心血來潮獨自試驗你的假想,導致出現什么問題,于是你硬拉著他上起了基礎禱言課程,他學得叫苦不迭,說你一定是個“在假期第一天熬夜趕完作業的可怕人物”??墒悄茉趺崔k呢,無數糟糕的可能性在你腦中交替出現,防都防不完,你疲憊又亢奮,像個昏昏欲睡的失眠者。 “你不如擔心隕石掉下來人類滅絕算了!”雷米爾哀嘆道,他把筆一扔,爬到了桌子下面。 當然,他不是去撿筆的。 你在射精后很快睡了過去,或者昏了過去,你精神與身體上的那根弦都已經繃緊太久。第二天的鬧鐘沒把你弄醒,還是雷米爾推醒了你?!盁o意打擾,神父?!彼执亮舜了勖杀€的你,笑道,“今天是感恩節,你再不走就要有人敲門了?!?/br> 不知不覺竟然已經到了感恩節,你匆匆忙忙地洗漱離開,來不及吃早飯,帶上了雷米爾做的三明治。今天陽光燦爛,風和日麗,廣播臺播報著教皇接見圣子的消息——到這個時候,你才發現今天是紀念日。 教皇陛下在位的第五十年,圣子機制運行的第五十年。半個世紀前的今天,如今的那位教皇陛下登基,圣子不再生活在民間,多么值得紀念的日子啊。你記得十年前,你曾在戰場上聽說了五十周年紀念的安排,你一度對此有所期待,希望自己能活到十年后,再一次前往大圣堂,見一見教皇與兄弟姐妹。 你真的活到了十年之后,過去看來相當遙遠的日子,變成了一張張可以隨手撕掉的舊日歷。你站在了五十年紀念日的時間點上,心中卻一片平靜。你聽著圣子們回到教廷與教皇歡聚的消息,既不難過也不高興,事實上,你差點把今天給忘了。 這莫名讓你高興起來,你忘了他們,似乎也代表著他們遺忘了你。教皇陛下,圣子以撒,圣子某某,聽起來都是別人的故事了。信徒在布置著教堂,一些志愿者發著傳單。小鎮的唱詩班在進行著晚會前的最后一次排練,這兒沒有專業人士,合唱總有些不太齊,不是什么大事。哪里傳來一陣香味,可能是火雞,可能是烤rou。你心不在焉地工作,想起了雷米爾沾著油光的嘴唇。 這是忙碌而充實的一天,散場時間挺早,畢竟大部分人還要回去與家人團聚。你帶著信徒送的火雞回家,雷米爾做了南瓜餅,這一天你沒碰你的筆記。你有很多話想跟雷米爾說,關于那只追在你身后的無形巨獸,關于你的感受,又不知如何說起?;蛟S有一天,你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他。 “怎么了?”雷米爾注意到了你的注視,抬頭問道。 “我愛你?!蹦阏f。 “???”他猝不及防地被食物噎了一下,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好半天才順好了氣。他含含糊糊地說了“我也是”,依然半真半假地咳嗽著,真狡猾啊,你都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臉紅了。 身后巨獸的腳步聲停頓下來,它似乎不再追逐你。 當日,教皇與圣子的聚會地點遇襲,報道稱教皇與圣子“受主庇佑,安然無恙”,其他死傷不詳。 月底,教廷松口承認有圣子蒙主恩召,對具體數字諱莫如深。 十二月中旬,半個月沒露面的教皇陛下身體抱恙,發言人對“教皇陛下是否能如期參加圣誕節彌撒”的問題沒給出清晰答復。 圣職者頻道開始二十四小時播放同一首贊美詩,號召信徒們為教皇陛下祈禱。每個城鎮都有的廣場廣播也開始循環那首曲子,從小鎮中心到城郊都能聽見。那首贊美詩很不常見,許多人都是第一次聽到,不少人會奇怪為什么要放這么冷僻的曲調吧。但對你來說,它太熟悉了。 圣子的自由活動時間結束的時候,進餐開始的時候,晨禱與晚禱之前,午睡與晚睡之前,每一次戰斗后……從出生開始,這便是你們的召集鈴,鈴聲響起,每一個圣子都知道需要回去。 你很多年沒聽見過這樂曲,當你再次聽見它,與之前一樣,你腦中一片空白。等你回過神來,天色已晚,距離你下班走回家的時間已經過了起碼幾小時。你發現自己站在荒郊野外,木然地向一個方向邁動雙腿。 你在數十米外看到了路標,你正向著西教廷方向前行。是的,你得回去了。用雙腿太慢,你應當搭車。你找到了交通工具,剛好還能趕上末班車。你邁出一步,停下,跪了下來。 工作人員驚慌地詢問你是否還好,你告訴他你沒事,可能只是有一點低血糖。他問你要去哪里,你的胃在抽搐,你的舌頭與上腭粘連在一起,你顫抖著伸出了手,指向相反方向。 你坐上車,回到了小鎮。 巨獸的腳步聲停下了,因為它已經足夠近,足以將前足搭在你肩上。你聽見近在咫尺的粗重呼吸,過了半天才發現那是自己的聲音。 你并不愚蠢,事到如今你多少明白發生了什么。解放戰線的前一次襲擊恐怕炸毀了小圣堂與那個你一直不知位置的圣遺骨室,之后則將為紀念日回來的圣子一網打盡,重傷了教皇。細節可能有出入,肯定還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但你不需要知道。 總之:教皇陛下快死了,他需要圣子——需要圣遺骨。 你得回去。 教皇不容有失,你是圣子,可能是現在唯一一個。禱言雛形已經完成,你為自己的意外做足了準備,難道這不是命運嗎。鈴聲響了,自由時間結束,你應當回去?;厝?。這是你的命運,這是你的使命,你為此而生?;厝?,回去,回去。你只是……你…… 你打開了家門,燈還亮著,雷米爾已經睡了。你站在這里,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你為什么要來回跑?你耳鳴得厲害,那支歌還在響?;厝?,回——去——對了,你得讓雷米爾知道你要走了,不然他會等你。你必須交代那些你給他做好的準備,你做足了準備。 雷米爾就在臥室里,跟你隔著一道門,你靠近,卻在門口停下。與雷米爾道別這個念頭,不知怎么的,光是想一想就讓你的心臟緊縮。 你決定: A.跟雷米爾道別 ——轉下一頁 B.給雷米爾留信 ——轉ending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