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神指引了你,這是神的旨意
雷米爾還是抽起了煙。 他點起一支煙,用力吸了幾口,乳白色的煙霧彌漫開來。那支煙只被抽了幾口,便被冷落在了雷米爾指間,他捏著煙傾聽,煙灰慢慢變長。 你并非不曾對雷米爾講述過去的事情,他告訴你關于親友與戰場的趣聞,你回以你的戰場見聞。你告訴過他十字軍在地獄深入了多深,告訴過他地下的各種生態環境,而這一回,雷米爾要求你告訴他全部細節。他追問你的行程,對你過去與其他人的相處刨根問底。他終于發現你視為常態的、不曾講述的部分中,隱藏著多少不同尋常。 沒人能不經許可地接近圣子,沒人會問圣子過得如何,因此這種沒有先例的事情也沒被禁止。你可以說,你告訴了他。 你對他描述你日復一日的行程,十四歲前你在地上戰場奔波,十四歲后則把大部分時間花費在地下。你對他說你的父親,說你的師兄們——他們并非圣子,只是你父親的其他學徒,事實上更像你的照顧者或陪練,說一條叫閃電的狗,說親吻你額頭后消失的修女,說那個小圣堂。雷米爾讓你講述身邊的人,但在這方面你沒多少好講,十幾年的見聞說完,也只花費了幾支煙的時間。 很少有人給你留下能講述的故事,即使有,那些人也消失得很快。有趣的是,越是沒有值得一提之處的人,在你身邊停留得越久。這些人不會多說一句話、多做一件事,他們在你的記憶中面目模糊,如同機器上沉默的螺絲。 雷米爾把最后一支煙摁滅在了煙灰缸里,甚至沒有抽上一口。他站起來,又坐下,仿佛被體內鼓脹著的什么東西折磨得坐立不安,找不到出口。你停下來,猜測自己是不是說得太多,讓他感到不適。 “……白貓?!崩酌谞枦]頭沒尾地說。 你看著他,他不看你,好像看你一眼壓抑著的東西就會爆發出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慢慢吐出來。他似乎有很多東西要說,太多了,堵在喉嚨口,反而只能說起無關緊要的東西。 “以前有個馬戲團到北郡展覽一只‘被天主賜福的’白貓?!彼f,“據說已經活了四十多年,當初很有名,被個絲綢籃子裝著,穿昂貴的衣服,吃最好的東西,到處展覽,賺了不少錢……后來這事兒終于被揭穿了,那不是只長壽的白貓,是很多只、很多代同一個名字的白貓。反正人們分辨不出貓的臉,只要毛色和名字一樣就行?!?/br> 雷米爾短暫地停了一下,繼續道:“我meimei當上正式教師的那一年,我們又遇到了另一個展覽白貓的馬戲團,還是這套把戲,‘來看看天主賜福的長壽貓,看它一眼能長命百歲’,還是很有生意。人們真的對永生不死的貓堅信不疑嗎?那些買票的人都是傻瓜?不,他們只是想看看稀罕玩意,需要拜點什么東西?!?/br> 故事這里停下,雷米爾搖了搖頭,似乎覺得自己說這個毫無意義。他抹了一把臉,終于看向你。 “如果圣子是這樣的玩意,”他說,眉頭緊皺,“你為什么在這里?” “因為神——” “別來這套!”雷米爾打斷了你,跟內容不同,他的聲音并不憤怒,反倒近乎懇求。他看著你的眼睛,說:“以諾,告訴我?!?/br> 你沒在說套話,那就是神的旨意。但顯然,雷米爾想聽的不是這個。 那個總是在你夢中重現的場景,此刻再度在腦中浮現。五年多前的夜晚,天空被無數火球烤得發亮,植物、地面與血rou的焦臭味撲面而來,讓你無法呼吸。啊,不是這里,若要完整表述,就得把時間線再往前撥動。你記得那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在這一天的凌晨,你們發現了惡魔軍團。 十四歲后你把大部分時間花費在地獄里,這不意味著你不會再去地上戰場。那一天就是如此,一撥惡魔來到了地上,剛巧在附近的你需要暫時充當救火隊員。拱衛著你的隊伍與少量當地軍隊足夠接近惡魔的時候,你們才發現,惡魔的數量比你們以為的翻了幾倍。 或許是什么意外,或許是什么人的失誤,似乎有一些人需要對此負責,但那不是你要考慮的事情。你既不知道這支惡魔軍團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防線之外,也不知道那數量是怎么回事,你不必知道每一仗的前因后果,只需要提供你的能力,向來如此。你以圣鴿的眼睛鳥瞰那望不到邊際的惡獸們,把它們的數量與跟你們之間的距離告訴他們。你的父親臉色鐵青,更多人面色慘白。 “我們來的那段路上,有個天然巖洞?!备赣H果斷地說,“您須借助禱文,在洞中藏匿,援軍明后天必將到來?!?/br> 在你成年之后,無論是師長還是代行父職的老師,都不能再直呼你的名字。哪怕你依然習慣性地將老師視為父親,這稱呼也只能放在心底,你的父只有天主。你為這指示愕然,這些年來你的隨行者來來去去,父親則看著你一路成長,他相當清楚你的力量。 “伊恩修士,我可以留在這里?!蹦阏f,指著沙盤上狹小的缺口,“我可以在這里布置結界,抵擋惡魔……” “您有幾成把握?”你的父親說。 他的語氣并非詢問,更像考核。你每年要接受無數測試,對自己的能力界限心知肚明,沒有可以僥幸之處。你估算了一下,回答:“九成?!?/br> “也就是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您會失敗?!彼麌绤柕乜粗?。 “即便我失敗,也能保證諸位和后方小鎮平安無事?!蹦阏f。 你的確可以,圣子的力量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強,而一個圣子赴死的剎那所能迸發的力量可能比他或她壽終正寢時更加強大——有許多強大的禱言需要使用者成為犧牲。有九成機會,你能像磐石一樣擋在惡魔的洪流之前,守住身后的所有人,無論是你的隨從、軍隊還是后方位于惡魔行軍路線上的小鎮。另外一成可能,你無法支撐到援軍到來,你會死去,你會以自己的死亡換取最大的收益。你已經想好該用什么禱言,在你灰飛煙滅的剎那,大部分惡魔將跟你一起上天堂。 可是父親搖頭。 “您在拿自己冒險,圣子殿下!”他說,眉間的溝壑變得越發深,“我們為守護您而存在,所有人都愿為您而死!我們,士兵們,鎮中的信徒們……難道您認為天主的信仰者會不夠虔誠,不愿為圣子犧牲嗎?!” 你下意識搖了頭,可是你被弄糊涂了。他們告訴你神愛世人于是圣子降生,你為神選之人,你生當背負苦難,以救世人——難道現在不正是為世人背負苦難的時候嗎?他們讓你學會欣然赴死,讓你相信犧牲高尚而神圣,卻又在此刻讓你躲避,拋下成百上千條本可以拯救的性命。告訴你為人犧牲乃是你光榮命運的人,現在說,人們應當為你而赴死。 你迷惑不解,你的父親當然看了出來?!耙獧嗪馊∩??!彼f??墒侨∩岬臉藴示烤故鞘裁??你不明白,他不解釋。 他們很快下了決定,你去巖洞躲藏,他們留下御敵。決定你與成百上千人去留的會議在帳篷里進行,與會者全部屬于教廷,護衛軍、當地駐軍與小鎮鎮長都沒有參與的權限,也不會知道他們本有安然無恙的機會。參加會議的都是虔誠勇敢的圣職者,看淡生死,顧全大局,如果只看著他們,你可能會對父親的說辭信以為真。 只是,在你能活動的范圍內,還有一個不夠虔誠勇敢的圣職者。他是小鎮的神父,幾乎沒有力量,相當年輕。他暫時隨行的唯一理由便是充當向導,畢竟他是本地人,而且多少算教廷的自己人。留守決議被傳達后不久,你看到他在角落里祈禱。 他并不知道你本可以做什么,但他至少知道正面對抗這么多惡魔意味著什么。你看見他握著十字架,嘴巴哆哆嗦嗦動個不停。這會兒大家都很忙,照料你的人也心神不寧,于是你難得能不驚動他人地靠近。你悄然靠近,終于聽見了他在禱告什么。 “mama……”年輕的神父嘀咕著,眼中閃爍著淚光。 你在那一刻突然意識到,他不想死。 多奇怪啊,無所謂生死的人必須活下來,不想死的人卻要為前者去死,這標準究竟是什么呢?你不知道,你至今沒想明白。 很快有人將你護送進巖洞,你將隱蔽自身的禱言篆刻在溶洞中,發現躲藏在這兒也不見得能讓你活下來。這里太過逼仄,地下河高到你的腰,空氣不流通,停留太久很容易缺氧昏迷,而后死于溺水。尸體會卡在溶洞當中,被泡得浮腫,到時候只有你脖子上的圣十字能證明你的身份。不過死在這里至少能留全尸,圣子的尸骸還能派上用處,也不算浪費?;蛟S這就是父親讓你躲在這里的原因。 一切準備就緒,入夜之后,你站在巖洞口,望向戰場的方向。這里距離戰場不遠,你能看出惡魔與人類軍隊還未短兵相接,你還可以在外面停留一陣。風帶來了惡魔的氣息,突然,天邊亮了起來。 你看到無數火球在天空中劃出明亮的軌跡,它們貫穿夜幕,宛如群星隕落。 不該如此,一些品種的惡魔的確會施放火球,但消耗不小,就像黃蜂用尾刺蜇人。最暴怒的惡魔才會這樣投擲火球,不該在戰爭一開始,不該如此密密麻麻、威力巨大,宛如被捅了馬蜂窩??赡苁鞘裁葱率綄耗淦鞒霈F了意外的副作用,可能是上頭的權力交鋒在下面演變成了切實的地獄風暴,理由與你無關,結果卻已在眼前。 無數火球呼嘯著墜落,熱浪扭曲了空氣,火焰轉瞬而至。你下意識跑向了戰場,跑出好幾米才想起父親的指令,轉頭跑回巖洞中。這點耽擱釀成了大禍,火球已然砸落。 你被沖擊波掀起再重重扔到地上,你頭昏目眩,耳鳴不斷,滾落回溶洞當中。冰冷的地下河水涌入你的口鼻,你咳嗽著站起來,不等你摸索到禱言保護的位置,溶洞中便地動山搖。 火球雨點般墜落,從戰場一直覆蓋到這里。藏匿與加固的禱言保護了幾立方米的地帶,杯水車薪,何況你還沒到達那里。頭頂上的石塊開始坍塌,有一塊砸落到你頭上,接著是更多。黑暗撲面而來,你失去了意識。 令人驚訝的是,你居然還能醒來。 陽光照耀著你的臉,將你從黏著的黑暗中拽出來。你努力睜開眼睛,吐掉口中的水,發現自己躺在河邊。地下河在不遠處來到了地上,河水將你推到了平緩的河灘上,讓你奇跡般生還。你折斷了很多根骨頭,渾身都是傷,口鼻溢血,但你醒了,這些傷就不算什么。 你治療了你自己,最嚴重的傷在你后頸上,砸落的石頭在那兒留下了深深的傷口,再深一點就能劈斷你的脊椎。你踉蹌著爬起來,茫然四顧,周圍空無一人,只有一些斷肢殘尸躺在河灘附近。不遠處,有煙塵升起。 你的頭依然很痛,那讓你很難思考,只能渾渾噩噩地向那里走去。等爬上淺淺的河谷,走到開闊處,你才發現那并非炊煙。 河谷上方就是戰場,河流從地下延伸到地上,竟然就在戰場的一側。經歷了一個晚上,還有些東西在焦黑的土地上燃燒,焦臭味揮之不去。地上到處都是尸體,人類的與惡魔的,當尸體血rou模糊或焦黑如炭,你很難分辨出它們生前是什么東西。 你在戰場上奔走翻找,尋覓著熟悉的人。你更希望自己找不到,但你找到了,許多張熟悉的臉,許多熟悉的肢體,熟悉的銘牌。與軍人一樣,圣職者佩戴著名為圣牌的身份銘牌,便于為死者收尸下葬。你找到了幾個師兄,一些隨從,沒有找到父親,但找到了他焦黑變形的殘破圣牌。你的父親從來衣冠整齊,把圣牌悉心壓在最里層的法衣底下,就像你把圣遺骨貼身安放。 你坐了下來,腦中一片空白。你認識的人都不在了,那些照顧你、命令你、看管你的人都死了。你應該感到悲傷,但你的心與你的面容一樣平靜,當你不偏愛任何人,你似乎誰都不愛。 這不對,你想,可即使你知道不對,你也無法讓自己悲痛欲絕,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應當悲傷,卻只感到了迷茫。你本能地想握住胸口的十字架,摸了個空。 你猛然發現有什么東西不見蹤影,圣十字,證明你圣子身份的信物。和圣牌、軍牌不同,那條背后刻著姓名的十字架項鏈無法拿下來,圣十字穿在鋼刀都斬不開的金屬鏈上,每個圣子在嬰兒時期戴上它,死后才可能與之分離。你還活著,它卻不見了。 是落石,那幾乎劈開你脊椎的鋒利石頭顯然還劈開了別的東西——或許正是那堅韌金屬的阻擋救了你的命。你倉皇跑回河邊,拼命搜尋,那里沒有你的圣十字。 圣子從不露面,而教廷里的其他人,只見過你八歲前的模樣。 你心中忽然升起一個荒誕的念頭:你是誰?認識你的人都不在了,能證明你圣子身份的東西不見了,那你究竟是誰呢?你覺得你不在這里,你覺得你不是你,你不知道活下來的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他們都死了,你還活著。主啊,父啊,您到底要我怎么做呢? 你無望地翻找著,望進水中,河水將你的臉撕成無數片。在饑餓疲憊與頭昏再次帶走你的意識前,有什么亮晶晶的東西漂流而下,你抓住了它。 你期待那是你的十字架,可它不是。那是一枚圣牌,還算完好,能看清姓名與出生日期。你先看到了出生年月,二十歲,與你同年,這場戰斗中與你年齡相近的圣職者只有那個擔當向導的當地神父。然后你向上面看,看到了名字:以諾?威爾遜。 他叫以諾,一個有姓氏的以諾。 你在一家小醫院里醒來,你的蘇醒沒驚動多少人,醫院非常忙碌。突如其來的惡魔軍團掃蕩了幾個小鎮,終于被趕來的軍隊剿滅,這會兒附近的醫院里塞滿了幸存者。醫生護士匆匆忙忙地在病床間穿梭,等你企圖拔掉手上的針,才有人驚叫著前來阻止你。 “請不要亂動,威爾遜先生!”護士說。 你多少還是受到了一點優待,畢竟你被發現時戴著圣牌穿著法袍,是個圣職者。醫生委婉地向你訴說了“你的故鄉”無人生還這一噩耗,并表示你的生還實在是個奇跡?!斑?,神跡?!彼麑擂蔚匦χ?,顯然沒怎么和圣職者打過交道。 一名年輕的護士給你端來了粥,又給你添了一個洗過的蘋果,對你羞澀地微笑。你目送她走出病房,聽見她和同伴打鬧。她的同伴低聲說了什么,護士拿檔案袋拍了同伴的腦袋,笑罵道:“想什么呢,那可是個神父……” 你的檔案上登記著“以諾?威爾遜”,一個普通神父,失去駐地,需重建檔案,有待分配。你穿著醫院給換上的病服,醫護人員不敢隨意處置你那件多處破損的法袍,在你醒來后他們將之交還給你,連同暗袋中藏著圣遺骨的玫瑰念珠,那便是你與前半生之間唯一的聯系。你靠在床頭向外看,外面下雪了,不遠處傳來圣誕歌的聲音。 不久,廣播響起,教廷宣布今年的圣子名為以撒,而在外與邪惡戰斗多年的圣子以諾在圣誕節如期歸來,與教皇共進晚餐。你咬了一口蘋果,這是你第一次吃蘋果,甘甜的汁液在你味蕾上綻放,它如此甜美。 神指引了你,這是神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