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摘席地而坐，對舒汲月敘說著雙親相識的過往。他所知的一切都從謝遠春口中而來，當他說起這一切時，就不自禁地想起那時候對他回憶鳳招的謝遠春。

    謝遠春盤膝坐著，手肘支在膝頭，手掌托著臉頰，想起鳳招時，眼中俱是笑意：“從沒見過另一個人像他那樣，既是移山撼海的魔皇，又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可憐。一會兒是高貴睥睨，叫人不可親近，裝扮起女子時又是妙目流盼，婉轉多情?！?/br>
    謝遠春在招月集那時便斷定了鳳招的身份，便是惑皇本尊。奇異的是，這傳聞中辣手無情的魔皇真正站在他面前時，他第一時涌起的感覺既非敬畏，也非厭憎，而是一種神奇的，無論如何也不該出現的情感——他竟覺得很是憐惜。

    他沒有立時挑破鳳招的身份，反而以報恩之名跟在鳳招身邊，還盛情邀他跟自己回到謝門中去。

    鳳招彼時也對謝遠春另眼相待：人族劍修于他而言，不過滄海浮生中的蜉蝣而已，朝菌晦朔，蟪蛄春秋，都是太渺茫而短暫之物，哪怕多看一眼，哪怕記住一瞬，也毫無意義，在他生命中存在過片刻之余，就會湮滅于無形。

    他從不曾著意去看過什么人族。更不曾有意與他們盤桓。

    連他自己也不知曉，為什么在謝遠春身旁消磨時間。

    兩人且行且停，開始是謝遠春問的多，鳳招只管挑著答了。后來鳳招也問：“你也算一門門主，在外停留數時，也不急著回去？”

    謝遠春道：“我還并非門主。近年來魔族偃旗息鼓……”他說到這里看了鳳招一眼，“師尊與師兄弟們只管潛心修習，我自然放心。唔，再者，也有聞哥看顧?！?/br>
    但說到這里，他不免想起驚惶離開的蘇小鳶等人，原本輕松閑適的心上不由浮云遮蔽，他杳然一嘆。

    鳳招了然：“你在想刺傷你的那些人?！?/br>
    鳳招雖與人間隔絕，但絕非不通眉眼的愚鈍之輩。最初，惑族就是以人族的孽情愛欲為食，他生而通情解意，正是因為看得多，懂得多，擁有的也太多了，才覺膩煩。只與謝遠春相處些許時日，他已從謝遠春每每療傷時的情態，猜測到傷他的人必是他的親故。

    謝遠春說：“她也許希望我再不要回去了?！彼滩蛔∮謬@了一聲：“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想到她現在可能會恨我恨得牙癢，怕我怕得不想再見到我。我就……”

    鳳招輕笑一聲：“也未必吧?！彼斐鍪?，在謝遠春后背的傷口處隔衣按了一按：“能刺出這傷口的劍，也算是削金斷玉，吹毛斷發，竟沒將你一劍刺個對穿。傷你的女子對你用情不淺?！?/br>
    他意味深長道：“說不定她情急之下捅了你一劍，至今都在后悔。你若平安無恙地出現了，只怕她會抱著你哭呢？”

    謝遠春心想“你又知道是女子”，想起那天蘇小鳶的樣子，隱隱約約又知道鳳招所言不錯。

    鳳招與他都是可以乘奔御風之輩，這瞬息路程，兩個人竟是一步步走了許久，固然是因謝遠春仍需養傷，也是因為他還不知道如何解決此事。他既已對那三人挑明，就很難再粉飾太平，更何況他也不能坐視另外三家如之前行事。偏偏魔族最強悍之人就在身邊，謝遠春知道如讓鳳招知道封魔大陣究竟對魔族有何影響，別說那三人那三家，人族興許都將不得安寧。

    饒是他向來有主意，也被千頭萬緒、錯綜復雜的局面攪得心上沉沉。

    這一路上鳳招已經見識了他行坐起臥都端著的模樣，這會兒又眼見他眼中含愁，步履微沉，便道：“你這個人，還真是會給自己沒事找事啊?！?/br>
    謝遠春：“嗯？”

    鳳招抬手在他眉心處隨意一點：“世上的人過日子，無不想著怎么讓自己過得舒服一些。你則剛好相反，明明可以過得舒舒服服，卻要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br>
    鳳招的話說得很不客氣，謝遠春一想卻大覺有理，搖搖頭，無奈地笑道：“可不是么?！?/br>
    很快他就記起在祖師面前所立誓言，難免惘然道：“可惜世上既然有千萬人過得舒服，就注定會有人過得不舒服?！?/br>
    “啊?！兵P招眉尾一挑，“你寧愿不舒服的人是你自己。好一個圣人?！?/br>
    謝遠春道：“豈敢?！蹦Щ手?，誰敢稱圣。

    鳳招眉眼依舊含笑，輕柔吐出的話語卻無比漠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之行，在于不行。勿要夸大一人之力，哪怕是你此刻覺得至關重要之事，行與不行，千百年后也將變得無關緊要。人族一世譬如朝露，何必給自己找許多不痛快?！?/br>
    謝遠春問：“如果圣人之行，在于不行。你為何要對我說這些？如若天地以萬物為芻狗，不插手，不變更便是最好，你為何想我變上一變？”

    鳳招心道：因為你說不準是我的兒子，本座實在看不慣一個魔族活得如此像人。

    謝遠春對鳳招眨一眨左眼，笑道：“所以人生于世，在所難免，本能便想要去改變些什么。否則去留無跡，歸于寂靜，想一想便令人心里一空?！?/br>
    這句話多多少少觸動了鳳招，他自知自己經年累月所感受到的，無非就是謝遠春所說的“空”，那已非偶爾想來覺得一空，而是長久就這么空曠著。

    他雖然說一生朝露，行樂至上。但日日行樂的自己，也不曾當真快樂過。

    當年他坐在云頭，與至尊同看人間，那喜怒憂悲苦，至短至深的一切，曾經取悅過他，打動過他。

    “那為何不舒服的人，偏偏要是你呢？”鳳招問。他知道人世爭端，很多時候起于不平，難道謝遠春便從未覺得不平？他實在覺得奇怪，究竟是怎樣的血親，怎樣的造化，教養出了謝遠春這樣的人。

    謝遠春沒有接話。

    他們面前是滿目青山，曠古長空。山下是無數煙火人家，云氣裊裊，燕語鶯聲。謝遠春放眼望去，滿懷溫柔。

    他天資聰穎，出生起就被寄予厚望。雙親都是正直之人，早早便教他以世人為己任，習劍修道，執劍濟世。所有劍修入道之初，聽的俱是一般話語。只是世道艱難，世情消磨，能挺過習練，挺過寂寞，不為外物所惑的人，畢竟少而又少。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便忽然驚覺，反問自身，數十年、數百年乃至數千年的習練堅守，究竟是為何，蒼生與我，孰重孰輕？

    謝遠春并非從沒有這樣問過自己。就算他不曾主動想起這些事，也見過很多人這樣問，也曾被很多人問過。問不到答案的，有些擲劍而去，快意紅塵，有些一念偏差，從此入魔。

    他也在千思百索中漸漸問出了他自己的答案。

    因為他是當真喜歡。

    他當真喜歡那種被寄予厚望的感覺，當真喜歡難事苦差接踵而來，他卻能一一解決的感覺。他從來都是最出色的那一個，去往最危險的秘境的那一個。

    他見過很多的少年，從升靈大陸的各處被送來，很快就隱沒在世家子弟里。對他這樣的人來說，以為自己能改變些什么，卻發現根本做不到，最后不被記起，不被需要，那樣的感受大約才是最糟糕的。

    謝遠春本就是自負至極的天之驕子，只是他的自負，都藏在溫良恭儉讓的外表之下。

    有些情愫不需要語言就能領會。鳳招雖沒有等到謝遠春的答案，仿佛也能體會到對方的感情沖蕩。他瞟了謝遠春一眼，對方身上的某種鮮活的欲望，令他也細細地咂摸出了些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