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喬方出現在萬國飯店的時候，只瞧見宴會廳里黑壓壓一片人。幾位雖叫不上名字但實在臉熟的太太小姐們自動的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沈喬方瞧見她們不時用余光瞟向自己。自己不自在便罷了，他一個戲子也實在沒必要端著，大大方方的走過去，微微頷首沖太太們笑了，一開口講話如同和煦春風，溫暖了一片貴婦小姐們的心尖。

    “各位太太，小姐，晚上好?！?/br>
    在唐家四小姐唐郢瑩看來，面前這位扮上的時候似謫仙人，換了一身牙白刺繡暗紋常服，頎長筆挺地站在他眼前，彬彬有禮、面容姣好的沈喬方。正是自己心中明月一般晴朗的存在，她倏地一下羞紅了臉。將自己整個人藏在唐夫人的身后，像一只受驚的白兔一樣，整個兒的躲了起來。期間一言不發，只靜靜的聽著沈喬方游刃有余的同各位太太們談笑風生。期間忍不住好奇，唐四小姐也偷偷從自己母親伸手伸出半個頭來，偏著小腦袋，饒有興致的觀察著沈喬方說話的模樣。他的一雙眸子干凈澄澈，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精致小巧的金絲眼鏡。頭發已經改成了民國最時興的式樣，拿頭油整整齊齊的往后梳到了腦后。說話的時候能看到一雙薄唇吞咽口水，笑起來又能瞧見一口整齊的白牙。永遠挺直了腰桿站立著，一只手背在伸手，一只手舉在半空。興許是宴會廳的燈光太亮，照的沈喬方微瞇著雙眼，一粒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鬢角流了下來，劃過棱角分明的下顎，最后滴進了脖子。沈喬方不舒服的扭了下脖子，立領擦過脖頸瞬間起了一層紅疹。唐四小姐搞不明白，一個大男人怎么生的跟一個嬌滴滴的大小姐似的。想到這里，她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所有人的目光登時集中到了她這里，唐四小姐手足無措的垂著腦袋，手里不安的不停攪著自己那塊手帕。唐夫人嗔怪的拍了拍她的手背，笑著問道：“怎么啦囡囡，對沈先生說的這個……哎，這個女子論有什么見解??？”

    唐郢瑩茫然的抬起頭，擰著眉頭瞧自己的母親。方才沈喬方同這些人聊了什么，她一個字兒也沒聽見，滿腦子都是沈喬方的薄唇白齒，還有那一粒滾進衣領里的guntang汗珠。這下換了唐四小姐是滿腦袋的汗珠子不停滴下，她只好撒嬌一般的扭了扭身體，回到：“我不說，我說不好?！?/br>
    眾人瞧她這副模樣，笑了起來。沈喬方側過身體，好使自己正對著唐四小姐，嘴角掛著笑輕聲說道：“小姐怎么想的，便怎么說便是。沈某一介粗人，沒有讀過什么圣賢書，只是世間百態，雙眼所見，雙耳所聞皆是如此。女子，確實應當讀書看報，多出來見識世界。歷史上也有當皇帝的女子，是沈某個人最喜愛的一部戲本?！?/br>
    “先生說的是?！碧扑男〗懵暼缥抿?，訥訥地點頭表示贊同。雖然表示了贊同，但她怯懦的模樣恰恰，沒有靈魂的回答，卻又恰恰同沈喬方想要倡導的想法相去十萬八千里。

    唐太太帶頭笑了起來，眾位夫人們也跟著笑了起來。唐四小姐的臉像是被火燒一般，將腦袋垂下得更低了，垂頭喪氣的模樣瞧著更好笑了。沈喬方很快便忘記了她，轉身同另一位小姐說上了話。唐四小姐微微抬眼，斜眼用余光卻只能瞧見沈喬方背對著她的頎長身板。心里委屈地想大喊出自己的想法，卻又面皮子淺，把藏在心里的話又生生咽回了肚子里面。

    此時沈喬方周圍的女眷越圍越多，于會長拄著他那根金獅頭烏木拐棍健步如飛的迎了過來。還隔著老遠便搭上了一副諂媚的笑臉，大聲嚷嚷道：“哎喲！哎喲！這不是……沈喬方，沈先生嗎！不知道尊降光臨，于某有失遠迎??！”

    沈喬方聞言，轉過身來，不動聲色的收斂起臉上的笑容。片刻功夫，卻又換上了另一張笑臉。朝著來人的方向不卑不亢拱手作揖，迎了上去。不過是短短一瞬，唐四小姐覺得沈喬方整個人都變得不一樣了。他始終笑著，即便是對著唯唯諾諾不敢吭聲的唐郢瑩，也依舊笑得和煦?？删褪悄敲床唤浺獾囊凰?，沈喬方的還是笑著，笑意卻變得冰冷。一個人，怎么能擁有不變的容貌，卻帶著截然不同的兩種笑意呢：生在唐太太老母雞似的羽翼下的唐四小姐始終不明白，沈喬方他究竟是怎么樣一個人。

    “于會長抬愛了，這樣的席面本就不該是沈某該出現的。能得于會長賞臉邀請，自當是沈某的榮幸?！?/br>
    于會長緊著小跑了兩步，趕在沈喬方講手收回去之前，一把伸手扶住他?？桃庥纸吡ρ鹧b出一種不經意，他死死拽住沈喬方的手不放。并順勢一把將他拉得離自己更近了一些，手里握著那根名貴的裝飾用的拐杖，把它提了起來。隔著那個鍍金獅子頭，把手放在了沈喬方的背上，一張老臉笑得更開了。他拉著僵硬的沈喬方，著急的向社會名流引薦。沈喬方幾度試圖抽手，都被于會長反手用手指死死扣住，一張干枯的老手掌，來回摩挲著沈喬方。

    “哎喲！哎喲哎喲！于某不知白司令今夜也會賞臉大駕光臨，真是有失遠迎。司令莫怪，司令莫怪??！”

    白老三換了一身黑西裝，打扮得人模狗樣出現了萬國飯店的席面上。沈喬方見了他，本就不自然的笑意直接僵在了臉上，他裂開嘴笑得比哭還難看，眼角突然涌上一絲淚意，剛剛才在后臺義正言辭地罵了白老三，裝得自己好像真的是一個真人君子。轉頭在這里被老男人拉著手巡場，卻連屁都不敢放一個。沈喬方覺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在白老三面前，自己永遠也抬不起頭了。他眸色漸沉，微微別過臉去，不想看見白老三那張臉，更不想看見自己這一身狼狽的模樣出現在他那雙眼里。

    “于會長這話說的，不是你求著我來的嗎？怎么，轉臉就不認？”

    “嗐，咳咳?！卑桌先室馓Ц吡松ぷ?，于會長撒開始終攀著沈喬方的一雙手，尷尬地從懷里掏出手絹來擦了擦額頭的汗，心里把這該死的白老三咒罵了千萬遍。臉上卻始終不動聲色的賠著一臉笑意，尷尬地假笑兩聲，回道：“白司令這是說的哪里話，福建商會和淞滬警備司令部政商聯盟正所謂是眾望所歸，今夜上海灘有頭有臉的政商要人悉數到場。但都不是捧我于某人的場，是奔著這大上海最年少有為的司令官而來啊?！?/br>
    說完，于會長率先鼓起了掌，周圍人適時地跟上。宴會廳頓時一片喝彩之聲，白老三瞧著沈喬方一個人站在那兒哭喪著臉，剛想上前關心一二，在他心中拉回一點局面。中央銀行的行長唐大風就帶著自己的太太和四小姐擠了上來，絮絮叨叨說了半天，只不過是想將自家四小姐塞給他做夫人。沈喬方趁亂溜了出去，白老三再想尋覓，卻發現沈喬方已經在人群里沒了蹤影：那么大一個演藝界名人，都沒兩三個富太太圍追堵截攔一下的嘛。唐大風一整個夜里，帶著太太小姐粘著白老三寸步也不離，生怕別家人趁機也來討這個有槍還有兵的女婿。一波又一波的人舉著酒杯喝了又走，白老三都一一應承著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