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
楊蕙是怎樣機敏玲瓏的人物?他是羅素集團兼權熟計的外交智囊,在外與無數只手遮天的權豪勢要在談判桌上周旋,在內斡旋富商世家與周世堯等新起軍閥的針對,只是被祝簫意這樣不冷不熱地反問一句,他也毫不在意,擺出一副八風不動的笑臉來。 “若是解錯了,那便是我學藝不精,自當罰上幾杯酒,”他慢條斯理道,兩只狡黠的眼珠繞著祝簫意悠悠一轉,試圖從男人端莊的臉上窺探出情緒來,活像賭桌上觀察敵手的賭徒,“至于是幾杯……就由祝長官你定吧?“ 在酣紅燭光的掩映下,祝簫意嚴肅的面孔松懈似的柔和下來:“倒也不必……繼續罷,你說的‘陰影’,究竟是什么?” “聽聞祝長官從小在俄國長大?”楊蕙不緊不慢地調整話題,“看面相,你不太像是斯拉夫裔?!?/br> 祝簫意斂著眼瞼,端詳手里盛滿琥珀色圣詹姆斯朗姆酒的杯盞:“我是混血,楊先生,跟你一樣?!?/br> “但我可不像祝長官這樣好運,”楊蕙抿唇笑道,“十五年前,冬將軍可曾讓你到哈爾濱俄租界去過一遭?” “……你怎么知道的?”祝簫意倏地抬起眼睛來。 楊蕙不做回答,只是微笑著搖了搖紙牌,于是祝簫意皺起眉,瞥了一眼手中波光瀲滟的酒杯,隨后利落地仰起頭,那鋒利的喉結便在清晰的咕咚聲中上下滾動,一杯烈酒當即見底。 “好酒量!”楊蕙笑瞇瞇地拿起酒瓶來,彎下腰給男人重新添酒,一縷青煙似的發絲自鬢角垂落,“我就喜歡祝長官這樣干脆的人?!?/br> 他自然不會將這背后的故事告訴祝簫意——當初在莫斯科偶遇后,他特地借著養父的人脈查過祝簫意的背景。彼時意氣風發的軍校生恰巧從哈爾濱執行完秘密任務歸來,楊蕙在街上遇見他的時候,他才剛從冬將軍的辦公室里離開。 也不知道祝簫意是否因此相信了他那套算命的鬼話。 楊蕙好整以暇地坐回去,心情愉快到笑出兩顆尖尖的虎牙,又聽見祝簫意說:“你還能解出來什么?” “你和冬將軍關系如何?”楊蕙用問題來回答問題,這也是故弄玄虛的一種方式。 “不算好,也不算差,”祝簫意道,“怎么?”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心頭那團‘陰影’會是冬將軍呢,”楊蕙遺憾地擺擺手,“雖然我沒和他見過面,卻也知道他是個不好相處的鐵腕人物?!?/br> 說到這里,他給自己斟了杯酒,再將酒杯送至唇邊,兩瓣殷紅的嘴唇微微抿起,朝祝簫意露出淺笑:“也罷,既然是我料錯了,我便也跟著祝長官自罰一杯?!?/br> 他說得坦誠,這番笑容頓顯溫柔明媚,饒是原本提著戒備心的祝簫意也不免恍了恍神,旋即看著他將那杯酒一飲而盡了。等到放下酒杯來,他那染著酒光的兩唇不點自朱,泛著濕潤艷麗的鴿血紅,竟如櫻桃rou般軟嫩誘人。 “……其實你說對了一點,”祝簫意的目光從他唇上輕飄飄地移開,“的確有某種‘陰影’困擾著我,但這‘陰影’……連我自己都不知是何物?!?/br> “唉呀!”楊蕙喝酒上臉極快,聽到這里就頂著一點醉醺醺的紅暈笑開了,“那該喝酒的是祝長官你才對嘛,來,讓我繼續給你看看!” 幾杯烈酒下肚,兩人連談話都坦蕩了不少。祝簫意或許料到了他算起命來充其量只是個連蒙帶猜的三腳貓,居然也沒有過多計較,反倒像玩兒一樣繼續和他邊抽牌邊就著酒閑聊。 不像早前的針鋒相對,現下的他們少了利益的隔閡。楊蕙隔著流光的酒盞偷瞄祝簫意端正的臉,發覺男人難掩煞氣的冷厲五官竟被浮動的淺紅色燭光軟化不少,臉頰上也染上了些許薄紅,連垂著眼簾思索的樣子都顯得格外乖巧起來。 這時楊蕙還沒往喝醉那方面想——牛飲伏特加長大的毛子酒量能差到哪里去?于是他笑盈盈地繼續給祝簫意添酒,剛添完這一杯,戲臺那邊便響起幾聲清脆的鐃鈸聲,臺前遮光的幕布“唰”地一聲打開了。 “戲”開場了。 說是“戲”,這樣華貴的地下沙龍哪來的戲給這些滿身銅臭的jian商們瞧。戲臺的裝潢只是個擺設而已,到場的賓客來這里圖的是地下拍賣會中待售的稀世珠寶、古董書畫和某些在普通商行里絕對買不到的玩意兒。 楊蕙將包廂的窗欞推開,然后懶洋洋地倚著窗欄,回過頭來朝祝簫意笑著招手:“祝長官,來瞧瞧,看這下面熱鬧嗎?” 祝簫意果然放下酒杯走過來。有著斯拉夫血統的男人身量高大且結實,從窗欞邊往外望時甚至需要微微低下頭。楊蕙卻當作沒有發覺,細白的手指隔著空往戲臺上指點江山似的一點,什么夏鼎商彝,秦磚漢瓦,佛像玉雕,官窯宋瓷,都讓他挨個給祝簫意解釋了一通。 “……當然,這些還只是開胃菜,接下來還有更有意思的,”楊蕙愉快地說,又側過臉去看祝簫意的反應,“如何?祝長官期待嗎?” 哪知祝簫意垂著眼睛望著下面,無動于衷得好似望著虛空,被他這樣一問也只是發出一點沉悶的鼻音來。 楊蕙這才意識到方才從始至終都是他自己在說話,腦內思緒急轉,抬手去抓祝簫意的胳膊:“你這家伙,不會就喝醉了吧?” 祝簫意的反應當真遲鈍不少。他被楊蕙拉得肩膀一歪,身體略微前傾的同時皺著眉轉過臉來,那張沒有表情的臉透著醉酒的紅暈,嚴肅中帶著呆板。他沒太站穩,雙臂下意識地錯過楊蕙的臉頰撐住墻壁,蝶衣似的漂亮眼睫跟著遲緩的眨眼頻率顫動,沾滿濃烈酒香的氣息便澆在楊狐貍清秀的臉盤上,頓時將那溫潤白皙的臉龐染得通紅。 當然,楊蕙的臉可不是被臊紅的。 “東歐美人?”他仰著臉小聲嘀咕,藏著胸膛里興奮得噗通亂跳的心臟,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沿著祝簫意曲線硬朗的下頜線和顴骨摩挲,“這才幾杯酒你就醉了,祝長官?你怎么還比不過我呢……唔,好燙……” 有香醇的酒氣縈繞在兩人的身體間,這酒里像是摻了濃郁的催情劑,越發讓楊蕙蠢動起來。 他一抬頭就能看到祝簫意染著濕潤酒色的臉龐,沒忍住湊上去啄了啄男人紅潤的鼻尖。男人喉中發出一點微弱的悶哼聲,瞇著眼睛看他,卻又不阻止他,于是偷腥成功的狐貍低笑起來,又得寸進尺地往下試探,蛇吐信似的猩紅舌尖繞著祝簫意的嘴唇緩慢舔過,將那兩瓣輪廓清晰的薄唇舔得亮晶晶濕淋淋。 “祝長官,你的酒量怎么差成這樣?”他在男人唇畔呵著濕熱的吐息,“虧我之前還夸你呢?!?/br> “嘖……”祝簫意被酒精麻痹許久,到現在才作出一點反應。 他先是眨了眨眼睛,隨后又抬起一只手,用力地揉了揉額角,顯然想努力維持清醒,眼睛里卻還是迷迷瞪瞪的,說出的漢語里都夾著俄式的彈舌,聽起來沙啞又性感:“……所以,才……最好不要喝酒?!?/br> “在俄羅斯住了那么久,你是怎么做到不會喝酒的?”楊蕙笑得打顫,一頭亂翹的金發晃個不停。 “因為我……”祝簫意當真是醉糊涂了。他懊惱地皺著眉,思考了好半天,終于從喉嚨里蹦出一個俄文詞來,“……целиакия?!?/br> 楊蕙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用過俄語,費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 “胃糜爛?!”他驚叫起來,氣急敗壞,恨不得撲上去照著祝簫意的臉給這廝來兩拳,“臭毛子!你怎么不早說!弄成這樣還不是你自己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