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楊蕙不緊不慢地走著,乳酪般松軟的雪泥在他腳下吱嘎作響,讓他回想起自己踩著木屐走過水鄉的石板橋時發出的清脆腳步聲。他穿過院落外圍的樹林,剛走到林外一片空寂的開闊地里,就看見了祝簫意——男人披著一身深黑的呢制軍用大氅,肩頭已經落滿白雪,挺拔的背影如同一顆矗立在蒼茫雪原里的孤松。 他背對著楊蕙,目光投向遠處——三只西伯利亞狼正在白茫茫的雪野里翻滾嬉鬧,或黑或灰的厚實皮毛被雪洗得光潔柔亮,間或發出一兩聲短促尖銳的低吠。 祝簫意在喂狼。 常年累月的軍旅生涯讓他的腰桿永遠筆挺,站在雪里有如一把新發于硎的長刀,蓄著锃亮的鋒芒,漆黑的短發因為凜冽的寒風而微微晃動,凝著冷霜的發尾在灰色的霧靄中閃光。他專注地看著他的狼群,隨手扔出幾塊熱氣騰騰的新鮮rou塊,看著狼群將它撕成碎片,有斑斑點點的濃血澆在雪地里,蒸騰起一片猩紅色的薄霧。 “祝簫意!”楊蕙隔著老遠喊了一聲,聲音被淹沒在摻著雪粒的呼呼朔風里。 小幺是最早發現他的。它是祝簫意養大的三匹狼中最小的那只,原名是瓦列里,在俄語里意味著“強壯”。但它剛出生時遠比它的jiejie卓婭和哥哥尼基塔瘦小,哥哥jiejie已經學會了在祝簫意手上搶奶吃,它還只能瞇著藍膜未褪的眼睛嗚嗚哀叫,嗚咽聲可憐又無助,被祝簫意抱起來活像一只瘦弱的小狗崽。 楊蕙更喜歡叫它“小幺”,不僅僅因為這很適合它,還因為每每當著它主人的面這樣叫的時候,祝簫意就會皺著眉瞥他一眼,那張冷峻堅毅的臉好像在說祝長官并不喜歡這個昵稱——因為這聽起來像極了紈绔在調戲年輕的娼妓。 可楊蕙偏偏要這樣叫。他就喜歡看祝簫意明明不喜歡卻又悶在心里無話可說的模樣,反正最后吃啞巴虧的是祝長官,又不是他。 小幺連毛色都比哥哥jiejie淺些,灰白的狼毛如同根根柔韌綿密的銀針。它朝著楊蕙擺著尾巴奔過來,撲騰的四肢揚起的碎雪四濺成霧騰騰的白煙,碎在毛發間的雪屑如同顆顆雪白的珍珠。 祝簫意在這時終于轉過頭來,那張沒有表情的俊臉被暮光籠罩,透亮的茶褐色眼瞳被雪地襯著晶瑩的光。 他一回頭就看見楊蕙被齊人高的平原狼撲倒在地,一人一狼在雪地里翻起高高的雪浪。楊蕙甚至在被粗糙的狼舌頭舔上臉頰時發出了一連串悅耳的笑聲,和瓦列里撒嬌似的嗚咽聲糅合著,幾乎要聽不見他踩雪靠近時沉重的腳步聲。直到他的身影覆蓋住楊蕙陷在雪地里的小半截身子,這個好長時間都杳無音訊的家伙才抬起眼睛來。 “走開,小幺,走開,”楊蕙一邊笑一邊喘著氣說,用手掌去推小狼不斷拱過來的腦袋,同時朝祝簫意伸出手去,“祝簫意,快管管你的狼!” “你怎么來了?”偏偏祝簫意無動于衷地低頭看他,沒有一點兒想要扶他起來的意思。 ——這家伙還在生氣。楊蕙眨眨眼睛,心底里罵祝簫意就是個不知道惜香憐玉的悶葫蘆,面上還是笑嘻嘻地說:“怎么?祝長官不歡迎我?” 祝簫意沒有接話。他的嘴唇抿起一道冷硬的弧度,薄薄的眼瞼半垂著,濃密的睫毛掩住小半邊玻璃珠般剔透的眼瞳,臉上的表情是無悲無喜的平靜。 “你的小狼都比你熱情,”楊蕙緊接著抱怨道,用足尖去踢祝簫意的長靴,“祝長官,你要是不歡迎我,我可就走了,周世堯還在北平等著抓我呢。我溜出來一趟找你,非得把他氣瘋不可?!?/br> 周世堯這三個字果然觸動了祝簫意的神經。他的眉峰上挑了一點弧度,表情變化得十分緩慢:“你偷跑出來的?” “不然呢?”楊蕙說。不知是因為被凍得厲害,還是因為被小狼舔過,他蒼白的兩頰透著紅暈,笑起來像只偷了胭脂抹在臉上的狐貍精,“這不是想你了嗎?” 他見祝簫意仍然閉口不言,笑嘻嘻地補充道:“所以祝長官這回可得守好我,不要讓我再給那姓周的歹人擄去啦?!?/br> 祝簫意嘴唇緊抿著,用那透如薄冰般的眼眸淡漠地看他一眼:“上回是你自己從這兒跑掉的?!?/br> “然后周世堯把我禁足了老長一段時間,”楊蕙說,“久到我都快忘掉被小幺舔臉是什么滋味了?!?/br> 祝簫意不置可否地看著他,臉上還掛著那副難以辨別情緒的冰冷表情。他的長相頗具南斯拉夫人的特點,高鼻深目,輪廓分明,眉眼里蘊藏著某種西式的、過剛易折的美感,如同出鞘的利刃。眉骨與眼睫落下的深邃陰影總讓他的臉龐顯得陰郁又性感,當他用那沒有感情的眼神看人,幾乎能讓人感到絲絲涼意自脊骨往上竄。 “好啦,大狗熊,”楊蕙懶洋洋地說,手里揪著小幺柔軟的狼耳朵,“我知道我有錯,但你也有責任,咱們一筆勾銷,好不好?” 祝簫意沒有回答,反而抬手摸了摸正用吻部不斷蹭著他掌心的卓婭。小母狼被他用手指撓著毛茸茸的耳朵,舒服得吐出舌頭來哼哧哼哧地嗚嗚叫,瘋狂擺動的尾巴甩得像螺旋槳。 “要落大雪了,”許久,楊蕙聽見他終于紆尊降貴似的說道,嗓音平靜低啞,“你要在這里待多久?” “能待多久待多久,”楊蕙漂亮的眉眼因為笑意舒展開來,“等到春雪融化的時候?等到你再次北上蘇俄的時候?那樣也太短了,祝簫意,你愿不愿意留我在這兒住一輩子?” “一輩子太長了?!弊:嵰庹f。 “那就待到你我厭煩為止,”楊蕙撐起身子來。綿綿軟軟的雪花冷得他手指通紅一片,他卻像沒有感覺到似的朝著祝簫意笑,露出虎牙尖尖來像是在挑釁,“怕了嗎,祝長官?” 他沒能獲得祝簫意直接的回答,因為男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轉過頭去喊了一聲“Никита”。 那是尼基塔的俄文名字。這只最年長的小狼原本趴在雪地里啃咬著一根血淋淋的鹿肋排,聽見自己的名字后立刻銜著鹿骨蹦了起來。它知道祝簫意的意思是該走了,從嘴里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狼嚎,于是,其他兩只小狼也跟著它奔跑起來,幾個灰黑色的影子在騰起雪霧的荒野里像兔子般蹦跳著,一邊玩著追逐游戲,一邊朝森林的更深處跑去。 “祝簫意,”楊蕙還坐在雪地里。他喚著祝簫意的名字,朝著男人伸手,大有一副你不來抱我就在這兒坐上一整天的架勢,嘴里還委屈地抱怨道,“你瞧,我被小幺蹭得滿身是雪,腳痛得很,都要凍得走不來路了?!?/br> 祝簫意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低著頭,似乎輕輕地嘖了一聲。然后,男人將沾滿血污的鼴鼠皮手套解開,指節分明勁瘦的手指從柔軟的皮革里緩慢抽出來,每一寸緊繃的手指線條流暢得如同捕食者蓄滿力量的肌rou。脫完手套后,他把這兩只被血污染得臟兮兮的東西扔進楊蕙懷里,接著俯下身子,將楊蕙從雪地里撈起來,打橫著抱進懷里。 楊蕙在男人的臂彎里晃了晃小腿,像偷吃了蜜餞的狐貍那樣笑瞇了眼睛,柔軟濕冷的金發一下又一下地蹭著祝簫意銳利的下頜線。 “你養的小熊去哪兒了?”他開始找話題問。 “冬眠了?!?/br> “金雕呢?” “沒放出來,今天有暴風雪?!?/br> “那……那只好大的東北虎呢?” 祝簫意穩健的步伐明顯地頓了頓。楊蕙驚訝地抬起眼睛,看到男人眉頭緊皺著,依然是那副生人勿近的臭臉,只有耳根處飄著一點薄薄的紅。 “我讓它出去了,”祝簫意說,“……冬季是它的發情期?!?/br> 楊蕙頓時笑開了花。 “它到開春的時候就會帶著小虎崽回來了?”他挑逗似的湊近祝簫意的耳廓,故意說道,“真好,它交配的時候我們也會在zuoai,只可惜……我不能給你生一窩小虎崽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