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翊不知道睡了多久，第二天睜眼的時候感覺脖子一陣酸痛，大概是昨晚歪著頭睡落枕了。他雙手撐著坐起身來，揉了揉脖子緩解了酸痛感后，下床在地上撿起了被遺棄多時的手機。

    剛拿起電話鈴就響了，是岳孚燃的電話，許翊猶豫了一下沒接，把手機扔到一邊去洗漱。洗漱完發現手機還在響，看來自己不接對方是不會罷休了。他嘆口氣，剛接通岳孚燃急切的聲音就傳來：“許翊你沒事吧？怎么一直不接電話？”

    “我沒事?！?/br>
    岳孚燃不放心，追問道：“真的沒事？你現在在哪兒，方便見一面嗎？我沒別的意思，就是不放心你，你昨天狀態不好，又——”

    剩下的話他善良地沒說出口，許翊承他的情，回道：“我真的沒事，剛剛是在復習才沒聽到手機響，班長你不用擔心?！?/br>
    岳孚燃還是有些不放心：“真的嗎？”

    許翊笑了笑：“真的?！?/br>
    “那就好，”聽他話里帶笑，岳孚燃才徹底放下心來，道，“那不打擾你復習了，有事記得給我打電話?！?/br>
    “好?！?/br>
    電話剛掛，岳孚燃又發了一段視頻過來，許翊點開視頻，一個中年男人正踩著梯子往大門上貼春聯，他妻子指揮著他往左一點，又回頭讓岳孚燃別光站著一起幫忙，岳孚燃應了一聲后視頻結束了。緊接著岳孚燃的消息過來：我去幫忙貼春聯了，新年快樂！

    許翊回了句“新年快樂”，對方果然不再發消息過來，許翊卻把這段視頻來來回回看了十多遍。視頻里滿頭大汗的男人，因為春聯貼歪了抱怨的女人，旁邊錄視頻的兒子，大門上貼著的福字，嘈雜的背景音里夾雜的鞭炮聲，無一不在告訴他：今天過年。

    “過年”這個詞對中國人來說有種神奇的魔力，什么矛盾都可以在“大過年的”這四個字前煙消云散，什么恩怨都可以在“新年快樂”這句話中一笑泯滅。

    許翊看了眼日歷，臘月三十，又刷了會兒朋友圈的拜年信息，然后埋首題海中。

    家人閑坐，燈火可親。

    只可惜與他無關。

    家政阿姨家在鄉下，年前宋回就給他放了假，中午他點了個外賣，吃過后穿外套出門，關門時看到門上貼的“?！弊置蛄嗣蜃?。

    他出門打了輛車去首城最好的私立醫院，值班的護士正在擺年宵花，見他過來，對他道了聲：“新年快樂?！?/br>
    許翊愣了愣，有些拘謹地回道：“新年快樂?！?/br>
    對方笑了笑，帶著他往病房走，邊走邊道：“她現在的情況比較穩定，美國那邊已經聯系好了，年后徐醫生就會帶她過去治療?！?/br>
    護士一路沒停嘴，說的都是徐麗麗的病情，許翊只偶爾應一聲，倒像護士才是她的女兒一般。到病房門口，護士手還沒碰到門把手，許翊先開口阻止道：“我就不進去了?！?/br>
    護士看了他一眼，也不驚訝，點了點頭道：“那我先過去，有事叫我?！弊叱鰞刹?，她又回身，說了句不相關的，“我已經兩年沒回家過年了?！?/br>
    許翊不明所以，護士笑道：“我爸媽一定很想我當面對他們說‘新年快樂’?！?/br>
    她說完走了，許翊站在原地怔神，透過門上的玻璃看進去，徐麗麗正在看往年春晚，電視里觀眾的笑聲開懷，她卻面無表情。

    她會想要自己親口對她說“新年快樂”嗎？

    許翊躊躇了好一會兒，手剛握上門把手，病房里的人仿佛有感應似的倏然轉頭，許翊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讓，徐麗麗沒發現異常又轉回了頭。許翊后退一步，擦了擦一片濡濕的手心，再次看了眼病房里的女人，然后轉身走了。

    再等等吧，他覺得徐麗麗現在并不希望看到自己。

    除夕夜是要吃餃子的，以前徐麗麗不管多忙，除夕這天一定會煮一鍋熱氣騰騰的餃子。她不讓許翊動手，許翊便趴在案臺邊看她剁餡兒，和面，搟皮兒，包餃子，水開下鍋，然后把第一個餃子塞進他嘴里，疲憊又欣慰道：“小翊要努力學習，不給爸媽丟臉?！?/br>
    徐麗麗很忙，許翊見到她的時間屈指可數，而每次見面都少不了這句話。許翊知道只有自己拿第一名才會讓她開心，他便忙不迭地點頭，跑進臥室拿出年級第一的獎狀，奶聲奶氣的：“mama，我考了第一名?！?/br>
    徐麗麗笑著夸他真棒，可許翊分明看見她眼里的淚水。后來徐麗麗越來越忙，忙到只來得及將一鍋速凍餃子下鍋，已經沒有時間看他的獎狀。再然后，許翊連速凍餃子也吃不上了。

    路過便利店的時候，老板正在關卷簾門，許翊忙叫住他：“等等?！?/br>
    老板聞聲回頭，見是他笑了，許翊上前一步道：“我想買包餃子?！?/br>
    老板忙重新打開店門，朝冰柜努了努嘴道：“自己拿?！?/br>
    冰柜里還剩最后一包，是許翊最討厭的韭菜雞蛋餡，他拿到柜臺邊結賬，老板給他找了個袋子裝起來，道：“怎么，你爸媽又忘包餃子了？”

    許翊笑了笑沒答，掃了一旁的二維碼付賬，轉身走時老板塞了幾根煙花棒給他，道：“快回去吃團年飯吧，新年快樂孩子?！?/br>
    “新年快樂！”

    許翊開門時發現廚房是亮著的，他頓了一下，顧不上換鞋便跑過去，推開門時看到家政阿姨正手腳麻利兒地包餃子，聽到動靜抬頭跟他打招呼：“許少回來了?！?/br>
    許翊“嗯”了一聲，問：“鄭姨你怎么在這兒？”

    鄭姨手上不停，道：“除夕嘛，就該吃餃子，包了你最愛的豬rou白菜餡兒?！?/br>
    許翊笑道：“謝謝鄭姨，我先回房換衣服?！?/br>
    他走到臥室門口才注意到自己還穿著運動鞋，又走回玄關處換鞋，低頭看著鞋尖笑了，自己剛剛在期待什么？

    許翊換了家居服刷了幾道物理題，鄭姨來敲他的門，在門外道：“餃子我包好放冰箱了，你燒水下鍋煮就行，浮起來就是好了，沒事我就先回家了?！?/br>
    許翊應了一聲，聽著鄭姨的腳步聲遠去，他把筆扔在一邊愣神，再回神時是因為桌上的手機震動。他拿起一看，岳孚燃發來的一段小視頻，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包餃子，還問他有沒有給家里幫忙。

    許翊笑了笑，去廚房從冰箱里端出包好的餃子拍了張照過去，岳孚燃回了他一個大拇指。

    許翊突然覺得很餓，他燒水煮餃子，撈出后端到客廳，把電視打開，穿著紅色禮服的主持人正在給全國人民拜年，他低頭專心致志地吃餃子。

    鄭姨包的餃子皮薄餡大，豬rou剁得很碎，各種香料放得恰到好處，許翊吃到嘴里卻覺得沒什么味道。他味同嚼蠟地吃完一盤，把盤子扔洗碗機后坐在沙發上看春晚，小品演員在上面煽情，鏡頭掃過觀眾席有人在抹眼淚，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不明白淚點在哪里。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睡過去的，再醒來時電視里的節目換成了歌舞表演，他掃了眼墻上的掛鐘，十點不到。電視聲音吵鬧，他卻覺得恐懼，被全世界遺棄的孤獨產生的恐懼感。他抓過一旁的手機，想要證明自己和這個世界的聯系，一條條點開未讀消息，全是群發的新年快樂，他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他和這個世界真的有聯系嗎？大家都在祝他新年快樂，可真的有人關心他是否快樂嗎？他快不快樂重要嗎？甚至，他的存在會有人覺得重要嗎？

    他打開置頂的對話框彈了個視頻電話過去，還沒接通又很快掛斷，他把手機扔到一邊，走到陽臺邊往下看。這里是32樓，跳下去會是怎么樣，腦袋著地還是雙腿著地，腦漿會不會摔出來，明早……

    突兀的手機鈴打斷他的思路，他抿了抿唇收回邁出去的左腿，回到客廳拿起手機，是宋回打來的電話。他接起后沒說話，宋回也沒開口，雙方僵持許久，宋回先打破沉默：“沈巖在樓下等你?！?/br>
    許翊不解地“啊”了一聲，宋回道：“別讓我等太久?！?/br>
    然后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