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病馬
蘇遠芳快步出來,剛離開天璇府,就發覺后面有人跟著。他忽然轉身,把那人驚得退了一步。他看那人穿的是府里下人的衣服,神色驚慌,兩只手緊緊捏在一起,又半天不說話,就問,“什么事?” 那人像是又被嚇了一跳,結巴著說,“蘇,蘇先生,剛才殿下問你能不能,能不能治,治,那個病……我剛好路過,我,我……” 遠芳本來就是負氣離開,這時聽那人說話顛三倒四,心想,就算他聽到自己說不肯醫治皇帝,也不過是出言犯上,死就死了。誰知那人鼻翼抽動,眼淚大滴大滴掉出來,顫巍巍地就跪了下去。遠芳吃了一驚,忙伸手扶住。 那人哭著說,“蘇先生,我家丫頭……得了這個瘟病。她哥哥,昨天,昨天已抬出去埋了……她,她還啥都不曉得,只管要哥哥……我,我……” 蘇遠芳見他哭得可憐,問他,“沒請大夫么?” 那人哽咽說,“請了兩三個。都說沒得醫,多少人都得了這病,沒得醫。只能拖,拖著。拖不住的,七八天,就沒,沒了……” 遠芳本來有一絲疑心,以為這人是思昭安排來試探自己的,這時見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決不能是裝出來的,心里不由得慚愧,只扶著他,默然不語。 那人哭得難看,也來不及擦,只抓著蘇遠芳問,““蘇先生,你醫術高明,殿下也??涞?。這病到底能,能不能治?”他一邊問一邊盯著蘇遠芳的嘴,只希望聽到一句“能治”。 遠芳見他邊哭邊問,焦急中懷著無限希望,心里再三遲疑,張了張嘴,還是沒說話。那人見他不回答,像是明白了什么,抓著他胳膊的手頹然放開,喃喃說,“沒得醫……都說沒得醫……”,一邊蹣跚轉身,慢慢走了回去。 遠芳看著那人回府,又在原地站了會兒才走。從天璇府回到他的住處,要穿過小半個京城,這一路見不到幾個行人,只有風吹樹動的影子。街上每隔三五步,就潑著煮過的藥渣。有幾家門前的不是藥渣,是燒過的紙灰,緊閉的門后就能聽到哀哭聲。他走到住處,卻沒進去,反繞到后面。那地方搭著個牲口棚子,平時里頭總栓著十來匹牲口,現在只剩下一匹老馬。那馬瘦的皮包骨頭,身上東一塊西一塊長滿瘡疤,十來只蒼蠅嗡嗡地繞著轉,馬尾巴也剩不了幾根毛,半天才有氣沒力地甩一甩。 遠芳站在棚外,拿帕子扎在臉上,遮住鼻子和嘴,又挽起衣袖,把準備好的草料清水提進去。那匹馬噴著鼻息,慢騰騰走過來,咬了口干草,一下下咀嚼起來。這時離得近,這馬看起來就更加寒磣,眼睛紅通通地不斷流淚,又糊滿黃白眵屎,牙齒也磨平了,吃著草,濁黃的口沫就不斷流出來,就跟那些瘟馬的病癥一模一樣。 遠芳在那馬前后看了半天,又走進惡臭的棚子,查看角落里的馬糞。他在里頭待了半個時辰,出來時天已經全黑了。他取下手帕收好,再走幾步,看到街口有個身影,遠遠地在叫,“先生!” 遠芳聽出華英的聲音,提高聲音說,“你別過來?!?/br> 華英也高聲說,“我知道!我不過去??!”他在七八步外停下,兩人隔著幾步距離,一先一后回到住處。 進屋后,蘇遠芳先把衣服換了,再洗干凈手,才許長生和華英靠近。這幾天學堂和武館都關門,兩個少年只能在家練習。這時蘇遠芳卻沒功夫過問他們的功課,他坐在桌前,取出一疊字紙。華英早準備好筆硯,自己在旁邊磨墨,蘇遠芳一邊寫,他就側著頭看,看到紙上記得是那病馬幾天來的癥狀。長生也偷看了一眼,就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到了晚上,長生和華英一起睡里間,蘇遠芳睡外間。他閉著眼,總忘不掉先前和思昭的那場沖突,好不容易要睡了,又朦朧做起夢來。在夢里他還是十三四歲的少年,坐在假山石邊,雖然拿著書,卻沒在讀,只是歡喜旁邊一叢玉簪潔白娟秀。不遠處兩個姊姊正在說笑,指點著斜長的一樹榴花。微風送來人聲,幾個兄長像是起了什么爭執,說了幾句,又一齊放聲大笑。這時最小的meimei過來,送給他一個草花編成的手環,又格格笑著跑開。他目送著那小小的背影,看到天邊云蒸霞蔚,瑰麗無方。 忽然間那如火如荼的云霞變成一片熊熊烈焰,腳下土地隆隆震動,兵器交擊聲和喊殺聲越來越近。只聽有人高聲在叫,“陛下有令,殺進宮后,一個人頭賞銀千兩!賞銀千兩??!”不知道哪里跳出三四個人,抓住他手腳,把他死死壓在地上。他拼命掙扎,卻怎么也掙脫不開,只能眼睜睜看著兩個姊姊被人連拖帶拽地拉走。又有全身盔甲的士兵沖過來,把他幾個哥哥接連砍倒,其中一個還沒死透,在血里翻滾著哀鳴,有士兵一跳騎了上去,用刀活生生地去剁他的頭顱。小妹一邊跑一邊尖聲大哭,一個兵幾步趕上來,伸手一撈,把她挾在肋下。他眼看那小身軀在轄制下不住扭動,一邊竭力掙扎。但有人用力抓著他頭發,把他的頭往地上狠狠撞去,一下,一下,撞得滿臉是血,又把他的臉整個壓在地上。他口鼻中全是沙土,窒悶得快要死了,只能雙手亂抓亂撓,在地上抓出道道血痕。 蘇遠芳猛地驚醒,只覺全身都是冷汗,心臟狂跳不止。他在黑暗里睜大眼睛,拿手壓住胸口,等心跳慢慢平復下來,一側頭,看到窗外夜色沉沉,才知道前世今生,也就是一夢的光景。這時旁邊忽然傳來輕輕一記噓聲,他躺在那里一動不動,過了會兒,聽到長生的聲音說,“沒事,沒醒?!?/br> 跟著華英輕輕“嗯”了一聲,又用氣音說,“你小聲點兒?!?/br> 長生說,“我知道……你繼續說,后來你們想出辦法沒有?那匹馬是干嗎的?蘇先生不許我去看?!?/br> 華英細聲細氣地說,“那是藥?!?/br> 長生“咦”了一聲,忙又壓低聲音,“藥?你說那馬是藥?是殺了吃,就能治病嗎?” 華英說,“不是殺了吃。先生說,他以前見過有人用這法子。那馬和人生的是一樣的病,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死。但它要是不死,就能拿來做藥了。但先生說,他也只見過一兩次,不一定能成?!?/br> 長生說,“肯定能成?!边^了會兒,還是不放心,“那馬都養好幾天了,還要等多久才能拿來做藥???我今天去看夫子,他已經下不了地了。他老娘八十多歲,哭得眼睛都要瞎了?!?/br> 華英低聲驚呼,“先生說了,不許去看生病的人的!” 長生說,“我只遠遠看了一眼,連房門都沒踏進去!你可不能去告狀?!?/br> 華英想了一想,“我不說。但你也不能再去了?!?/br> 長生答了聲“好”,跟著又說,“要是能快點把藥做出來,就好了?!?/br> 華英嗯了一聲,兩人不再說話,又過了會兒,只聽到里面鼻息沉沉,再沒別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