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給你重來一次的機會，讓你回到過去改變自己的人生，你會愿意嗎？

    我不愿意。

    白色的病房里面，只有儀器運作的聲音，和床上躺著的青年緩慢輕浮的呼吸交織在一起。

    氧氣面罩上浮現水珠，青年的胸脯微弱的上下起伏。

    他的意識還不太清醒，身體虛弱得不可思議，這導致他的腦子也運轉阻塞。

    眼睫毛輕顫了幾下，房間里面有微弱的光，他想轉頭去尋找那光源，但無論他怎樣下達指令，身體卻像是叛變一般，一動不動。

    記憶慢慢回籠，一束強光向他沖擊而來，眼前的光影被撕裂成千片萬片的碎片，陷入黑暗前，方秋聽見了一聲輕嘆。

    他是在下班路上出了車禍。

    那他現在應該在醫院？誰送他來的？他居然能夠在那么慘烈的車禍中撿回一條小命？最關鍵的是，他身上的積蓄并不足以支撐住院的費用。

    他想起身，想回家，可是，回家又能做什么？他父母雙亡，鄉下的奶奶也死去了，他在這世上好像沒有任何牽掛了，他還活著做什么？

    他就這樣躺著，慢慢回憶著自己這三十年來的人生。

    小學時父母出了車禍，離開了他，他被接回了奶奶身邊，奶奶是個標準的農村婦女，對于方秋的教育就是能養活就行，至于孩子的內心世界，她沒注意到，或者就算注意到也不會覺得什么奇怪，村里的孩子們合伙欺負他，奶奶沒有辦法保護他，方秋在這樣的日子里變得沉默寡言，是個孤僻不受歡迎的孩子。

    上了初中以后，因為陰沉的性格，方秋被同學排擠，性格越來越孤僻怪異。

    到了高中，方秋遭遇了一場長達三年的校園霸凌。

    高考那天他被人關在廁所里面，缺考了最后一堂英語考試，成績不佳，最后去了一所普通的二本學校。

    霸凌的陰影仍舊籠罩在他的心頭——盡管那些霸凌他的人考上了好大學或者出國進修，方秋依舊是一個人獨來獨往。

    大三時，奶奶去世了，方秋回到小山村處理好奶奶的身后事，在回到大學那天晚上，方秋去了小酒館喝得難醉如泥。

    算是平平安安結束了大學生活，他在當地找到了一個文職工作，雖然沒有什么好友，但日子還算過得下去，他準備在這里買一套二手房，再養一只小狗，就這樣度過余生。

    然而命運并沒有眷顧方秋。

    曾經霸凌過他的人，已經變成了總公司的總經理，來到方秋所在的這個分公司視察。

    方秋認出了他，但對方明顯忘了他，方秋戰戰兢兢的度過了一段時間，一次下班后，他主動跟方秋打招呼，邀請方秋去吃飯。

    方秋還以為對方認出了自己，性格懦弱的他不敢拒絕，上了車，坐在了副駕駛位，他還給了方秋一件西裝外套，在一個繁華路口對方下了車。

    披著西裝外套的方秋不知所措，司機依舊開著車，方秋有很多問題想問，但看著司機嚴肅的臉色，方秋不敢吭聲，直到，車禍發生，方秋這才不太聰明的想：原來是這樣啊，他只是一個替罪羊。

    撞他的人他也很眼熟，也是曾經霸凌過自己的那個小團伙的一員，他記得他們兩個當時是很好的兄弟，沒想到現在居然會變成這樣。

    記憶全部找了回來，方秋呆滯良久，緩緩閉上了眼睛，一滴淚水從他眼角滑落。

    迷迷糊糊中，方秋好像聽到了護士低聲的交談。

    “這個人已經在醫院躺了三年，還沒醒過來，真慘啊，還這么年輕，就成了植物人。不過，照顧了他這么久，也算蔣少爺有心了?！?/br>
    “還不是蔣少爺撞了他，真可憐?！?/br>
    “小聲點，你還想不想在這里干下去了啊……不過我可是知道，當時少爺原本不是想撞這個人來著?！?/br>
    “??？這怎么說？”

    聲音壓得更低了：“據說啊，蔣少爺當時和沈二爺因為簡小姐起了沖突，二十幾年的兄弟情都不管不顧了，直接撕破臉皮，當時簡小姐選擇了沈二爺，蔣少爺傷心欲絕，喝了酒，想去撞死沈二爺。結果，撞錯了人。要我說，還是沈二爺神機妙算，找了個這個人當替身，還錄下了證據，蔣老爺當時為了平復這件事情，可是找了不少關系呢，就連留下這個人的命，那也是蔣老爺吩咐的，要不然……”

    另一個聲音帶著一點憐憫：“啊……那他也太慘了吧……”

    方秋漠然的聽著兩人的交談，原來如此，怪不得沈臻會突然來找自己，確實，他這樣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就算死了又怎么樣呢？如果他站在沈臻的位置，也會覺得選擇自己是個很好的選擇。

    真無聊，兩個好兄弟多年以后撕破臉面什么的，方秋這樣想。

    聲音漸漸淡去，房間里面恢復安靜。

    淚珠像不要錢似的涌了出來，一滴滴沒入枕頭，方秋淚眼模糊，鼻子輕輕聳動著，身體沒有知覺，他在安靜的哭泣著。

    真是cao蛋的世界啊，方秋，方秋你算個什么東西啊，反正，不斷被拋棄的人都是自己而已。

    父母、奶奶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他們的臉在方秋面前一張張劃過，最后定格在沈臻那張笑臉上面。

    他還以為……

    算了，方秋沒再繼續想下去，他覺得好累啊，疲憊像泥潭將他整個身體纏住，但又遲遲不能讓他死去。

    方秋慢慢抿住嘴，屏住呼吸，肺部開始脹痛，不過，這還不夠，他抿著的嘴唇開始輕微顫動，肺像是要炸開一樣難受，沒關系，捱過去就行了，就跟以往一樣。

    漸漸的，床上再沒有了動靜，儀器的起伏也慢慢平靜下來，拉成了一條直線。

    方秋沒有想過自己還會有醒過來的那一天。

    耳邊是噪人的蟬鳴，他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上面是漏水留下的霉跡。

    老家的屋子雖然刷了漆，但質量仍舊不怎么樣，一到下雨天就會漏水，久而久之就在天花板上留下了一道道污漬，空氣里殘留著一股霉味，不算好聞。

    奶奶抱著柴火推開了他的門：“秋兒，睡醒了來給我燒火，我現在要做飯?！?/br>
    “呲————”

    火柴擦出火花，方秋用手護著這小小的火焰，點燃了一團干松針，然后就將這團松針丟進灶里面，干燥的柴火慢慢生成灼熱的火焰，舔舐著鍋底。

    方秋坐在小板凳上面，拿著火鉗，在壓得厚實的柴火處捅一捅，火焰盛開得更加燦爛，在他臉上跳動。

    奶奶從墻上取下一塊熏得烏黑的臘排，剁成幾大塊，扔進大鍋里面煮。

    臘排，這是過年時候才有的美味，方秋有關這些的記憶已經很久遠了，想不起來這時候發生了什么，他眼中有一絲疑惑，沒說話。

    奶奶卻喋喋的說：“你這次去省城，又要半年才回來，奶奶去鄭嬢嬢那里給你買了兩枚雞蛋，這臘排是去年做的，現在吃滋味正好，好好補補身子，這樣才有精力學習，聽見沒有？”

    省城。方秋大概知道這是什么時候了，他中考考得還不錯，在親戚的關系下進了他們省最好的十三中，省城離老家很遠，來回路費很貴，他舍不得，也沒那么多的閑錢回家，只是每年寒暑假才會回家一趟。

    他聽到外面有蟬鳴的聲音，這是暑假。

    “知道了奶奶?！薄》角锫冻鲆粋€拘謹的笑容，不是不親近奶奶，而是上輩子奶奶離開他太久，現在重新見到她，若不是他極力克制，怕是早就忍不住撲到他懷里哭泣了。

    可惜他做一個成年人太久了。

    “對了，明天阿貴他要趕牛車去鎮上，我跟他商量了一下，順便載你去鎮上，到時候你自己去買票坐車，對了，今晚早點休息，明天五點鐘就要出發了?！?/br>
    “嗯，我知道了?！?/br>
    第二天，天還是黝黑的，村子里的狗就開始瘋狂叫了起來，一個粗粗的聲音喊著方秋的乳名。

    “秋兒，秋兒，嬸，秋兒起了嗎？現在天還比較涼爽，我們早點出發，免得等會兒太陽升起來太熱了，把孩子給熱壞了?！?/br>
    奶奶取下木栓，笑著說：“秋兒早起來了，現在吃飯呢，阿貴，你也進來吃幾口?！?/br>
    “嬸兒，不用了?！卑①F看到方秋快速的刨了幾口飯，就放下了飯碗，笑著說，“走吧，秋兒，你行李就是這些了吧，叔給你扛上車，我們早點出發?！?/br>
    方秋推拒著，將較重的一袋行李自己抱著，阿貴扛著其他的行李，上了車，方秋紅著臉說謝謝。

    奶奶跟了過來，把兩個溫熱的雞蛋塞進他的兜里面，阿貴駕著牛車走了。

    山里的早上空氣特別清爽，方秋昨晚沒睡好，在牛車的晃悠中，趴在行李上面睡了過去，等到再次醒過來，牛車已經晃晃蕩蕩進了小鎮，阿貴在趕車處把方秋放了下來。

    “秋娃子，叔就先走了，你路上小心，啊?！?/br>
    方秋說了聲謝謝。

    阿貴趕著牛車走了，方秋上了開往縣城的大巴車，他需要去縣城的火車站買票，然后再坐火車去省城。

    坐在窗邊，方秋手里面的那袋橘子在阿貴叔的牛車稻草下面，隨著牛車一蕩一蕩。

    這輛大巴車，載著方秋，開向屬于他的，無法逃避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