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篇【九】
朝璧坐在堂上,一只手撐住了額頭。 他的目光掃過正君的臉龐,轉而又落在了地上的群玉身上。 朝璧看了許久,從那雙猶似夢中才會見過的帶笑眉眼看下去,鼻子微微挺翹,唇rou粉嫩如帶俏桃花,還有一個小小顫挺的唇珠,說起話來或一撒起嬌來便格外可愛—— 朝璧看得有些恍神,莫名的,想起了那只曾養過的小黃鸝,在童年生活里那屬于他僅剩不多的朋友。 生活在冷宮里的日子非常難捱。 每日除了母妃就是自己,母妃生氣一哭,便會把朝璧關在一間小房子里,直到整理好自己儀容,重歸原樣之前,都不會讓他出來。 而朝璧很怕黑,更怕沒有人陪他。 他被在黑夜里關進去后,不敢大聲叫喊,唯恐母妃更加生氣傷心。 只敢抱緊了被子,把頭埋在床褥深處偷偷嗚咽,不敢下床點燭。 那時,突然不知從哪里傳來一陣清脆的鳥鳴聲,嘰嘰喳喳的,聲音漸微。 朝璧緊緊閉著眼,錯覺以為自己到了白天,陽光正好一切明朗的白日。 他好像就突然沒那么害怕了,睜開眼,下床點起蠟燭,墊著腳去找那只發出聲音的小鳥。 在窗下面,他找到那只受了傷的小鳥。 不知道被什么弄傷了,而致一只腳沾上血跡。兩邊翅膀撲棱棱輕拍著,尾端的羽毛有一部分是亮黑的,發現了人的氣息,它的眼珠簇然轉過來盯著朝璧瞧。 那眼神里干凈的不沾一絲腌臜,但那眼珠本來顏色卻濃稠混合,有很多種顏色,像是紅色,棕色,還像是黑色,宛如朝璧見過的宮女們手中托舉的玉盤上鑲嵌的琉璃珠子,顆顆飽滿,晶瑩如玉,外表里就透著那種鮮有的珍貴和難得。 朝璧蹲下來,小心翼翼用手攏住了它,害怕它下一刻就要振著翅膀朔朔飛走,讓他又成為一個人。 他很害怕變成一個人。 但小鳥沒有逃走,它用尖尖的喙輕輕頂了頂朝璧的虎口,用極其輕柔的力度讓朝璧的心宛若浸泡在春水中,感受到一些溫暖和憐愛,于是他把它捧起來,放在了胸口的位置。 他把受傷的小黃鳥放在身邊,每天都要勤勤懇懇的自己去親自喂食,以期把小黃鳥養得圓圓胖胖樂不思蜀,好讓它永遠都不離開自己,就此留在身邊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而群玉,就好像是那只小黃鸝一樣,感到寂寞的時候,他就和它一樣陪在他的身邊,吵吵鬧鬧的,用尖尖的喙啄著他,安慰著他。 朝璧看的時間不算太久,也許是越看越失望的緣故。 地上人的身體都發起抖來,臉孔煞白無比,卻還是身體繃緊,牢牢盯著朝璧的臉。 朝璧心想,明明仍是那副舊日看過的面目,他卻已經猜不透這張面孔下抱著一顆什么樣的心了。 終究也像他們一樣,從頭到尾都不是屬于自己的。 他意興闌珊的收回了目光,起身站起來,正君也隨之起身,他沒再看那里一眼,向外走去。 正君提醒道:“侯爺,孩子的事……” 朝璧微側過頭,眼里是冷漠的。 “交給你處置?!?/br> 正君便心中明了了。 然而身后卻傳來東西倒地的聲音,群玉猝不及防的站起來,掙脫開后面那些仆人的手,形容狼狽的撲過來。 黑發掉了自己滿懷,他趴在地上,忘了懷孕的肚子,抱住朝璧向外邁動的腿,似哭似笑,然而眼淚已經浸滿了眼底:“不——” “不,你就這么不愿相信我么,連我懷的是誰的孩子都不愿相信?你就信我這一次好不好,侯爺,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他,他真的是你的孩子,” 群玉按著自己隆起的肚子,手背青筋隱隱凸起,他流著淚,已經有些神色恍惚了,語氣卻轉為祈求,“侯爺,你忘了么,你說以后還要帶他去草原上騎馬的,還要讓他叫你父親的,他已經都有這么大了,就在我的肚子里,不要殺掉他,好不好,朝璧,求求你,不要殺他……” 朝璧低頭看著他,眼底映出那一張昳麗絕望的臉,身后的正君傳來聲音,“把他帶下去?!?/br> “不!不??!”群玉簡直是有些瘋癲了,跪在朝璧腳下怎么都不愿離開,仆人們拉他扯他去掰他的手臂,甚至有些人踢到他的肚子,他把手指扣在地磚上扣出了血也不愿離開,目不轉睛盯著朝璧。 終于,朝璧感到厭煩,揮了揮手,仆人們全部停下。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近乎有些憎惡的問。 群玉抱著自己的肚子,在朝璧的注視下,臉色此時竟然有些紅潤起來。 大概是剛才過度用力的結果,在那張漂亮的臉上,他真的是有些瘋了,竟然眉目溫柔的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抱著自己的肚子站起來,抓起肚子里孩子父親的手,放在肚子上,“你摸摸他,侯爺,他剛才動了一下,他想你了,摸一摸好不好,侯爺你看,他會動的?!?/br> 朝璧麻木的順著群玉的動作放上去,不到一瞬,他把手從群玉的手中扯開,那雙清亮的眼模模糊糊的朝他笑了一下,說,“……原來你不想摸他?!?/br> …… 之后的事,全權由正君處理。 玉側君被幽禁到一處小院子里,至于孩子,灌了藥后沒多久就落紅了。 孩子沒了的那天晚上,玉側君一個人躺在床上,身邊只余一個從小伺候他的侍女,月色如雪含冰,只能聽得見從遠即近的料峭寒風,一聲近過一聲,在漆黑的夜晚穿過窗戶,打在冰冷的身體上。 他下體麻木一片,表情也是麻木冷絕的,自從孩子掉了以后,他就宛如死了一般,一動不動。侍女擔心他出了什么問題,趴在床邊上擔心抽泣。 過了許久,他先是打了一個寒顫,接著就是止不住停不了的身體顫抖,渾身都打起抖來,牙齒上下碰撞,如同在冰天雪地里裸著身體,沒有一件可以暖身的衣物。 他咧開干裂的嘴唇,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竟然笑起來,哈哈大笑到不可自抑。 侍女驚嚇抬頭,望見主人竟然開始大笑起來,直笑得渾身抽搐不止,涕淚橫流,開始瘋狂咳嗽起來,下身的血水又淌了出來,浸沒了被褥。 侍女受驚,急忙起身,大聲呼喊去找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