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篇【七】
自群玉被診出有孕,城主夫人不僅高興極了,也是最得意的那個人。 日日求神拜佛給這未出世的孩子祈福,以前是求孩子,現在則求平安降世。 現在孩子有了,后聽人說腹中胎兒也不是能安安穩穩待在娘肚子了就能被生下,胎死腹中的事也常有發生。群玉雖不信這些,但就是對肚子里的那個孩子萬分看重。 最先去了城里有名的三元觀。 觀主指著他這肚子說這孩子是仙人轉世,靈氣籠罩,有福星高照之相。 道士們嘴生的動聽,合群玉的心意,他就用自己的錢就往觀里獻了一尊金像,把觀主和一群道士們又喜的合不攏嘴,直說群玉是大善人,是有緣人。 但群玉覺得太假,可以用來博得一笑,但不能用來安心,之后便不再去。 他去了泗州城最出名的靈犀寺,后面每日跟著一大群人,某一日回府,穿過假山,群玉讓把轎子放下,他坐在里面有些悶,想出來走走。 走到小橋邊群玉隨意瞥了眼,倒是巧合,一眼就看到了云眉。 ——云眉不是已經被他打發出府了? 云眉背著柴禾,一抬頭,看見前面烏泱泱一大堆人,群玉少爺站在橋頭,正神色莫名的看著他。 云眉跪下行禮后,過了很久,前面的人也沒叫他起來。 自從群玉懷孕后,最初幾日按照規矩則是理應由他身邊的陪侍伺候侯爺。群玉身邊的陪侍一共有三人,其中一個便是云眉,侯爺要來過夜的時候自然就會挑一個侍寢。 起先群玉不知道這些,還以為侯爺不想碰他,陰沉了好一段日子,那段時間他院子里的奴才個個過的就是頭頂在腦袋上的日子。 要不是陪群玉長大的齊嬤嬤說,侯爺夜里常會寵幸陪侍,寵幸的次數多了,那就是個潛在的威脅,讓群玉多上點心。 若不是嬤嬤說這話,群玉還不會注意到云眉,畢竟他知道云眉在城主府里有一個小相好,應當不會對侯爺產生什么癡心妄想。 群玉懷孕后城主夫人塞過來一個陪侍,正君塞過來一個,剩下一個就是他身邊伺候的云眉,作用自然都是用來伺候侯爺。 他對云眉感情很復雜,既恨他,可又瞧不起他,知道他是自己的哥哥,但又不愿承認這是哥哥。 他確實和云眉命運截然不同,同為城主之子,他自小泡在蜜罐里長大,千嬌百寵,父親只認他是兒子,把他捧作掌中寶。 而云眉,就如那地上的爛泥一般,任誰都可踩上一腳,任誰皆可唾棄,這城主府上的人,哪個不知對云眉的來歷,哪個不知這是城主不承認的兒子。 所有人都知道。 就連群玉也知道,云眉是妓女給父親生的孩子,妓女那是什么人?一點朱唇萬人嘗,一雙玉臂千人枕的爛貨。 四歲的群玉便曾見過一次,云眉被一群奴才推在墻角欺凌辱打,罵他是妓女生的孩子,是下賤種! 云眉臉色青白,被罵下賤種也不反抗,摔在那里跟死狗一般毫無掙扎,任人踢打。 群玉在府里第一次見到云眉這副模樣,看得牙酸,在他眼里下人就是下人,就是一群善于趨炎附勢捧高踩低的狗東西,誰好欺負就爬到誰頭上。 云眉是個廢物,連那群狗奴才都不如。 這樣軟弱的人,哪怕救過他,也怎配當他群玉的哥哥? 只不過偏偏是八歲那年,他救過自己一命而已。 那年冬天,寒冬臘月滴水成冰,他去看人捕魚,卻一不著意被推進了結冰的湖水里。 待在岸上下人們個個急得跳腳,爭相高呼叫人救他,唯恐被城主發現要了他們的小命。 群玉沉在水里手足發僵,刺骨的寒涼侵入骨頭,他往水里越落越低…… 岸上的狗奴才們個個都怕死至極,無一人敢單獨跳下來救他。 群玉的意識已經趨于模糊了,腦子里還在回想,不知娘今日做的千層酥是什么味道…… 就在所有人都在等死的時刻。 “嘩啦”——有人跳進水里,朝著群玉而來。 群玉迷茫中看見的最后一眼,眼中出現了一張向著他游過來的臉。 ——是云眉的臉。 ——他也只不過是救了他一次。 可群玉難道沒對他好嗎?他自認從此之后是真的對他好,十五歲之前他們同吃同住,他是真的把他當作兄弟去對待,可云眉就是一匹養不熟的狼。 云眉竟會在表哥這件事上背叛自己。 ——群玉知道的那一瞬簡直都不能相信! 當時他氣憤至極,顫抖著把往日最喜歡的珍玩珠寶掃了一地,叮叮咚咚里,寶珠滾落一地。 可惜,你對一條狗再好,那狗也是狼心狗肺,不是人的心不是人的肺,你對他再好也沒用。 群玉時至今日才明白這個道理。 既然父親希望他嫁給從帝都來的那個三皇子。 群玉沒有拒絕的道理,他便嫁給平安侯為側君。 并且,向父親提出嫁給平安侯的條件之一,就是他要帶走云眉。 群玉等著云眉知道消息后逃走,他早已備好了人嚴加看管,還有暗哨盯著,一旦云眉和他的那個小鴛鴦挽月出逃,他就把他們抓回來,像貓抓老鼠一樣,輕而易舉的捕殺他們,然后在全府的人面前,下令處死這對亡命鴛鴦。 然而卻一直沒有等來群玉想聽到的消息。 之后,他們便一起到了侯府。 群玉也懶得再知道云眉的事,讓人給打發出府去,或者隨便找個地方發賣了,反正哪個都行就是別讓云眉再出現在府里,出現在侯爺面前。 他曾也待他好過,救了一命的恩情該怎樣也還夠了,然而如今實不想再與這個異母兄弟計較了。 他沒必要再放不過他。 但群玉做主放過,和別人故意插手放過,這是兩碼事。 ……沒想到不過間隔月余,今日還會在府里看到他。 群玉向右側緩緩移過眼睛,服侍他的大婢女初蘭冷汗直冒,噗通一下跪到石頭上,也不嫌疼趕忙磕頭申冤:“奴婢也不知道為何他還在……側君饒命,饒命,奴婢對側君忠心耿耿,確實是照您的吩咐做的!沒有一點遺漏!” “當時、當時齊嬤嬤也在的!” 沒等齊嬤嬤來,另一條小道上出現幾個人,群玉一眼就認出,是正君身邊伺候的兩個婢女,一個叫木春,一個叫木意。 那位叫木春的婢女迎上來先給群玉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在此之前沒看在橋下跪著的云眉一眼。 群玉眉眼冷秾的看著木春,面色看似和緩,實則陰沉遍布。 “玉側君,他是正君特意留在身邊伺候的下人,如有不敬之處冒犯了您,還望您看在正君的面子上寬恕一二?!?/br> 木春繼續道:“正君交待,側君您身子不便,要側君謹記氣大傷身,莫不可因小失大傷了腹中胎兒?!?/br> 群玉眼神瞬間冷的可以結冰,他的視線從眼前不卑不亢的婢女木春身上剔rou刮骨般掃過,慢慢移向了橋下跪著的人。 “好,”他張唇應了一聲,目光如刺刀,刀刀刮到跪在地上的云眉身上,“真好,替我多謝謝正君的好意,我心領了?!?/br> ...... 自從玉側君懷孕后,這后院的佛堂就已經很久沒人用過了,早已雜草叢生,每日白天黑夜都是死一般沉寂。 頂著一彎明月,云眉夜里來到這里,穿過小巷子,拂開橫生的枝椏,他向上看去,眉眼在月光下顯得溫柔而透亮,繁密堆簇的花瓣從頭頂簌簌落了他一身。 一個人影悄悄走出來,先前藏在樹叢間,現下喚了云眉一聲:云公子,這是我家公子讓我送來的。 云眉這才與那人對上目光,那人遞給云眉一封信,便快速離開了。 云眉收過來,聞著纏繞在鼻間清淡怡人的香氣,把信揣在懷里。收拾好后,踏著月色,姿態清朗,他神色平靜的回了屋子。 屋內。 點起燭火,拆開信封。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云眉看完了,便將信就著燭火從一角開始燒起來。 火勢借風,一點點變大,最后完全吞噬了這封秘密的信,只吐出殘余的灰燼落在桌子上。 云眉輕輕吹了一口氣,灰燼便盡皆飄散在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