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再度夢回
“他還在你心上嗎?”顧如許溫聲問。 靜默許久的季望舒,輕輕搖了搖頭。 “該是不在了……只是還有些不甘心?!彼α诵?,收緊了拳頭,“教主,我已再不是萱谷中那個無憂無慮,受人庇護的阿舒,我的爹娘在天之靈,還等著我為他們雪恨的那日,大仇不報,我實在沒有余力再去想別的,就像您當年跟我說的那樣,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們若是認了栽,他們如何能瞑目?” 聞言,顧如許莫名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她眼中的恨意而沉了下去。 “所以你對岳將影,并非兒女之情?” “家仇未報,何談私情?!彼龜蒯斀罔F道。 她說的血海深仇,顧如許一點都想不起來,但她的眼神,仿佛堵住了她所有的勸解之辭。 世上總有一種恨意,是紓解不了的,此非賭氣,而是執念。 她曉得自己這會兒說什么季望舒都聽不進,她總不能捆著她,不讓她動這念頭。 “你想做的,蘭舟已同本座提過?!鳖櫲缭S有些心累地揉了揉眉心,“你要如何抉擇,本座不想多言,嫁給岳將影若是你想要的,本座會想法子幫你,只是阿舒你記著,這條路不好走,日后若是后悔了,也只能自己咽下這個虧?!?/br> 她言盡于此。 季望舒點了點頭:“屬下明白,若是下了決心,定會告知您?!?/br> “回吧,天色不早了?!鳖櫲缭S對她笑了笑。 “教主,明日是去瓊山寨收糧的日子,屬下去準備一番,明日辰時來喚您起身?!?/br> 聞言,顧如許倒是一愣。 算一算日子,的確如此。 她清了清嗓子:“嗯,這回多備些藥草吧,入秋天寒,寨中沒有大夫,多留些藥也好?!?/br> “是?!?/br> 看著季望舒走遠的背影,顧如許總覺得這心里不大舒坦。 不知始末,也就談不上理解,更不必說什么同情。她這會兒實在摸不著頭腦,她知道的,不過是旁枝末節,比起一無所知來說,不見得好到哪去。 從前的顧如許身上究竟發生過什么事,季望舒和林煦身上又發生過什么,她甚至連個能問一問的人都沒……哦,她還有只哈士奇系統。 然而這個成天拿權限來搪塞她的臭狗,是打死也不會跟她透露半個字的。 阿舒和岳將影之間的事,講道理一是個局外人,說多了好像顯得她多管閑事,作壁上觀吧,又有些看不過去。 萬一阿舒她報了仇就后悔了呢? 在大周,女子一生只能穿一次紅嫁衣,若是之后合離,女兒家的清譽可就盡毀了。 她雖是魔教教主,在江湖上名聲也不大好聽,但手下的人若是吃了虧,她也斷然不會坐視不理。 況且攛掇出這么個鬧心事兒的可是蘭舟,她當時還同他爭執來著,這下可好,臉給打得啪啪響,一想到阿舒若是真答應了此事,這小子那志得意滿的樣兒,她就咽不下這口氣! 不行,還是得想個法子從銀子嘴里套點話,這其中究竟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可別等到米已成炊她才曉得原委,屆時可上哪兒買后悔藥去? 她搖搖頭,轉身去找哈士奇了。 平日里若是找不著狗了,她多半會去后廚或是庭院中找那搖來晃去的大尾巴,然而今日,她尋遍了庭院每一處角落,將后廚的灶臺都翻了一通,還是不見哈士奇的蹤影。 她百思不得其解地回到院中,望著空蕩蕩的屋子陷入了沉思。 都這個時辰了,還不曉得滾回來,這是夜遇小母狗,樂不思蜀了還是她平日里太放縱了? 她有些累了,橫豎也丟不了,待它回來再好好收拾。 而此時,閻羅殿另一邊,剛解決完狗生要事的哈士奇從樹后鉆了出來,抖了抖毛。 身為一個正經系統,它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要蹲在草叢里做這等見不得人的事,不過話說回來,它這幾日好像吃得是有些雜,宿主為了讓它乖乖聽話,什么紅燒rou啊,鹵豬蹄兒啊,都是論盆端到它跟前,好吃是好吃,但吃得多了,近日出恭……還真夠臭的。 狗對埋屎這件事,簡直是活見鬼似的執著,即便它內心是矜持且高尚的,卻依舊攔不住這四條刨坑的狗腿! 它低頭看著自己沾了不少泥巴,還混著臭味兒的爪子,心累地嘆了口氣。 不然還是跟壯士商量商量,吃點素的吧…… 正欲回去尋顧如許,一回頭卻忽然撞上一雙白面繡云團的靴子,磕得它鼻子都麻了,正納悶呢,頭頂傳來一聲輕咳。 這一聲,熟悉得令它頭皮發麻。 它猶豫著緩緩將目光上移,雪白的錦緞直裰,衣擺與開襟處皆以銀絲勾繡著清麗的君子蘭紋樣,外袍下,是紅綾鑲白玉的腰封,束而不茍,腰肢挺拔,翡翠玉佩若隱若現,它能清楚地瞧見玉佩背面角落中雕刻的兩個小字。 再往上看,便是一雙修長白凈的手,指腹可見薄繭,微微一動,便驚得它抖了抖。 青絲如墨,明眸皓齒,端的是一副清秀少年模樣,他站在那,仿佛遮住了天上月,靜靜看著眼前的狗。 那一瞬間,哈士奇不由得虎軀一震。 …… 與此同時,顧如許感到屋里悶熱得很,她有些喘不上氣來,便提了盞燈到廊下坐著納涼。 山風舒怡,蟬鳴漸盛,拂盡了白日的熱意,倒是有幾分愜意。 她半躺在廊下竹椅上,倚著柱子琢磨起了這這大半年來發生的一切。 都說這光陰飛逝,她起初還不信,卻好像一晃眼功夫,便到了今日。 誠然她依舊是每日掰著指頭數自己還能活多久,誠然她還是沒能找到殺顧如許的兇手,誠然煩心事一件接著一件地冒出來,讓她時常感到根本無從下手……她也算是在這個叫大周的地方,活了下來。 近來她也不常去翻那本日記了,或許是因為關于從前,她能記得的愈發少了。 紙上寫的那些,在她看來,日益陌生的居多。 再這么下去,她恐怕就得變成一個不知過去,也瞧不見將來的人了…… 自從失手打開了這個任務包,如今已經過了大半年,她倒是沒想到會發展成這樣一般局面。 本以為要拼個你死我活的男主角,不僅成了她的大師兄,如今她得親手把他教得掄天掄地無所不能,想想都覺得她找抽。 不過她最近想起沈雖白的次數竟然越來越頻繁了,就像眼下,前腳剛決定不想跟他說話,回到院子里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他。 方才聽說他給了岳溪明一只信鴿傳書的時候,她腦子里第一個念頭便是——鴿子怎么做好吃。 他剛才想說什么來著? 這小子真夠實誠的,她不讓他說,他還真就閉嘴了!搞得她現在滿心的好奇,再回頭去南院問他? 那是不可能的。 她可沒那么心寬。 許是午后被岳將影那廝鬧得心煩,折騰到現在,她也確實有些累了,這么靠一會兒,吹吹風,困意便涌了上來。 耷拉了兩下眼皮,她還是沒撐住,一合眼便睡了過去。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也不曉得是不是如此,才會讓她夢見沈雖白。 他就站在她十步開外的地方,他穿著一身紅衣,仿佛要被身后的烈火吞沒了,山野與樓閣,在火光與流矢間扭曲,明明處處烈焰灼心,她卻感到無盡的冷意。 他在那,卻又好像個隨時會消失的幻影。 他身后的墻圍院落,都成了斷壁殘垣,被踏裂的門匾上,“犀渠山莊”四個大字生生碎成了數截,血沿著門前石階淌下來,浸濕了那朵明艷的絹花。 他望著她,似乎想說些什么,然而最終,還是沒有說下去。 她錯愕地低下頭,腳下踏著的,是不計其數的尸體,仿佛要堆砌成山,令人作嘔的腥臭翻涌上來,令她一陣難受。 不遠處的霞帔比血更艷麗。 那是誰的嫁衣? 瞧著有些眼熟…… 她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被血染透的衣袖,還有這雙沾滿鮮血的手,手中的紅影劍已經崩出了裂口,已然稱不上什么“絕世好劍”,可她卻依舊緊緊握著,仿佛一旦松了手,便再沒有勇氣廝殺下去。 左臉好像不太對勁,她伸手摸了摸,只摸到一片血與膿,她感覺不到疼,卻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樣,有多丑陋。 左眼逐漸模糊了,她只能用右眼視物,可所見之景,皆是瘡痍滿目。 她的心很沉,風一吹,又覺得冰冷刺骨,此時就連動一動手指,都覺得分外吃力。 恍惚中,她忽覺眼前的一切都似曾相識。 來到閻羅殿的第一晚,她好像就做過這樣的夢。 只是那時的她,身在局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然而這次,卻是要親身歷經了。 她覺得很累,從心到身,累得有些絕望。 至于為何會如此,她也說不上來。 只是眼前這座陷落的犀渠山莊,讓她不知如何是好。 她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在后悔,誠然這也許是顧如許留下的執念在作祟,可她仍舊不好受。 再強大的武林高手,似乎也總有無能為力的時候,殺了再多的人,還有更多的人涌上來。 而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人非鐵鑄,氣力有終。 紅影劍落在那堆尸山血海上的剎那,她便曉得,自己無力再掙扎下去了。 比起這副傷痕累累的軀殼,更疲憊的,是她的心。 她望向沈雖白,他握著照霜劍的手都在發抖,待血落于塵土,他們周圍已經沒有人能再爬起來了,然而不遠處,還有成排的弓箭手嚴正以待。 箭在弦上,蓄勢待發,他卻靜靜地望著她,好像這茫茫天地,碧落蒼穹,唯有她,占滿了他的眼。 她想起自己現在的模樣,只想讓他別看了。 那樣好的沈雖白,她再也配不上了。 這樣的念頭冒出來后,她就有些想哭,想不顧一切地大哭一場——可她太累了,累到連句話都沒法兒好好對他說,便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她記得這場景。 從尸山上滾下去的時候,她還能想起那晚夢中模糊的人影。 在她被磕中腦袋之前,有人接住了她。 皂角清香,摻雜著血腥味兒,明麗的紅衣,繡著吉祥的團紋,這溫暖仿佛早已深深鐫刻在她腦子里,抬起頭,便看見沈雖白。 那一刻,仿佛糾結多日的謎團終得解,懸著的心也終于如釋重負般,她甚至有些歡喜。 原來真的是你啊,沈雖白。 “我帶你走?!彼掌痖L劍,將她抱起來,朝前跑去。 她無力地抱著他的脖子,望見身后無數的弓箭,搖了搖頭。 “算了,跑不了了……” 連她自己都不信,這樣的局面,他們還能活命。 沈雖白卻固執地告訴她:“我帶你走?!?/br> 那雙眼睛,一如初見時那般,仿佛交匯著漫天的星辰,會哄她開心,會惹她生氣,還會讓她深信不疑。 她靠在他肩頭,即便身后是火海刀山,即便曉得自己今日難逃一劫,似乎也無所畏懼了。 這種安心的感覺,她從未有過。 她漸漸分不清此時在這的是自己還是顧如許,不過這也無所謂了。 漸漸安靜下來的夢境里,她聽見自己對他說。 “沈雖白,帶我回家?!?/br> “好,我們回家?!彼矞芈暣鸬?。 而后,流失萬千,從天而降—— 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了,只有血,只有不斷交錯的畫面,恍惚中,緊緊抱著她的那個人似乎開始搖晃。 百里云禾山,東南萬丈崖,從前劍宗弟子們時常聚于此處切磋比劍,并肩同看錦繡人間。 往事歷歷在目,今日卻成絕路。 “十一,對不起……”沈雖白輕輕地將她放下,她卻不肯松開雙手,雙目赤紅地盯著他背上的數支利箭。 血流如注,早已深入要害。 “對不起……”他抬起手,溫柔地輕撫她的頭,“我不能帶你回家了……” 那一瞬,仿佛連他們身后的山河都陷入了寂靜。 “沈雖白!”她嚯地驚醒過來,正是驚魂甫定之時,神識尚且恍惚,夢里的沈雖白仿佛還在眼前,晃了幾下之后,竟然不曾消失。 惹眼的白衣,青絲銀冠,他手中拿著剛脫下的玄袍,似是想為她蓋上。 她幾乎想也沒想,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領! 沈雖白嚇了一跳:“十,十一……你怎么了?” 她的心都還在顫,突然看見他就在眼前,那口氣就這么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兒里。 她緊緊盯著他的眼睛:“……沈雖白?” “……嗯?!彼c點頭。 “我是不是還在做夢?” 沈雖白愣了愣,還未回答,便被她掐了一記。 嘶…… 下手怪狠的。 “不疼?……我真在做夢?”她愕然。 “……你掐的是我的胳膊?!鄙螂m白有些無辜。 “噢,我有點怕疼?!彼A讼卵?,“所以你剛才感覺到疼了嗎?” 沈雖白遲疑片刻,緩緩撩起袖子,將紅了一塊的胳膊給她看。 “疼?!?/br> 顧如許:“……” 要命,原來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