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嘉靜蹭著同事的車回到家，今天剛好輪到他放假。滿懷心事地和人說完再見，他往沙發上一躺，煩躁地拿手捂住臉。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大抵就是如此，裴嘉靜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了。他當初拼了命考出那座小城市，就是為了讓人生有些不一樣，不至于過成一條無波無瀾的直線。

    那里大多數人以他們的故鄉生活安定慢節奏而自豪，可在裴嘉靜的世界里，他一眼就望到了死亡的盡頭，望到了這種生活的盡頭。

    到頭來日子還是過得碌碌無為，日復一日重復著枯燥的工作，每個月拿一筆死工資，明明才一年，余生都像被困在工位與工位之間構成的圍墻里，三百六十五天和一天沒什么區別。

    他早已平靜地接受了自己軟弱與無能，可面對商啟明時，他的好勝欲，他的不甘心，還是會不住地在思緒里反復露頭。也許是因為曾經商啟明給了他一段美好的開始，卻自顧自殘忍宣告了這段關系的戛然而止，又或者是——這么多年，裴嘉靜還是會下意識對他心動。

    一個晚上沒有補充水分，裴嘉靜的嘴唇干燥得有些痛，伸手拿起水杯，卻被里邊的開水燙到。哦，好像是他剛泡的水來著，裴嘉靜遲鈍地想。

    商啟明那時不告而別，他不是沒有試圖聯系過對方?？伤俗叩们臒o聲息，明擺著是要和這里徹底告別。

    只是裴嘉靜不信，商啟明的社交軟件全部注銷了，沒一個同學說得出為什么，他就每天早中晚按時給對方打電話。每一次，得到的回答只是甜美的女聲告訴他——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很快，他的執著就被一樁意外打亂了。

    他在外地工作的父親，因為酗酒而突發心臟病，死在了足浴店的小隔間里。一樁死訊，集結了人人都喜聞樂見的家庭丑聞，再添上一點真真假假的傳言，生意不順，脾氣暴躁，家暴老婆以至于老婆在他死后得了精神病。

    在參加他父親葬禮的那幾天里，這樣的言論時時刻刻充斥著裴嘉靜的耳朵。他從來只是安靜聽著，然后望向燒著紙錢的母親，臉色有些蒼白，透著病態的氣息。她的精神狀態并不好，人前表現得溫柔體貼，深夜里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裴嘉靜兩天里已經挨了兩個巴掌。

    那些傳聞，字字句句都是事實，好似一把刀扎透他們岌岌可危的親情。在他尚且年幼時，他明明擁有著幸福的家，父親給人拉貨，常年在各地輾轉，母親在本地做著銷售，生活不算多富裕，但至少過得忙碌而充實。

    后來他爸攢下一筆積蓄，開始自己創業打拼，母親的事業也蒸蒸日上，在商場里混得有聲有色。哪怕少了很多陪伴兒子的時間，每年也都會抽出幾天陪裴嘉靜出門旅游，在物質上不曾虧待過他。

    裴嘉靜總是想不通，為什么一切會變成這樣。

    葬禮在父親老家舉辦，那一天裴嘉靜站在舊橋上，欄桿已經生銹，快要搖搖欲墜。他照常撥打出無人接聽的電話，只是這一次，對面的人接了電話。

    早就醞釀好的責備突然說不出口了，裴嘉靜能聽見自己變快的心跳，他只是問：“……你去哪里了？為什么要走……為什么不告訴我？”

    商啟明很久都沒有回答他，裴嘉靜再三確認了通話界面——對方沒有掛斷。短暫的時間也在這一刻被拉長，就像是過了一個世紀，裴嘉靜捏著欄桿，手上沾上難聞的鐵銹味，可他無暇顧及。

    這些日子以來積攢的不滿與委屈都在這一刻加倍地還給他，他妄圖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對面只有沉默，只剩沉默。

    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淌下來，裴嘉靜從來沒在商啟明面前哭過，唯一一次，卻在這樣的尷尬情況下狼狽哭泣。

    一聲不吭地就離開，那他們從出生起的交情算什么？他們這一年的戀愛又算什么？他在商啟明眼里又算什么？

    三分鐘，五分鐘，或者是十分鐘之后，商啟明輕聲說：“我爸媽去世了?！?/br>
    裴嘉靜剛想說些什么，對方卻已經利落地掛斷電話。后來裴嘉靜再也沒有打過那個電話，一次不小心按錯，對面已經換成了新的號碼主人。

    直覺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又準得可怕，裴嘉靜記得中考完的那個下午，他和幾個同學揮手說再見。就在那樣平常的一天，平常的一次再見里，他隱隱明白這也許是他和這些人這輩子最后一次見面了。

    然而他從沒想過這種直覺會在商啟明身上應驗，在商啟明的17歲生日，他與他熱烈地接吻，躲在臥室里偷嘗禁果，像要把對方融進自己的身體。身體緊緊擁抱住彼此的那一刻，裴嘉靜忽然有好多話想對他說，想說不如我們就這樣過一輩子吧。

    等到一切結束，裴嘉靜依依不舍地從背后抱著他，商啟明笑著揉亂他的頭發，在他額頭親了一口，說：“明天見?！?/br>
    他抱著膝看商啟明離開房間，無意識地笑起來。那成了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水杯里的水已經放涼，裴嘉靜灌了幾口下去，還是沒法從過去糟糕的情緒中脫身。干脆拿過茶幾上的美工刀，在手腕上來回試探，挑了個沒疤的地方割開一道淺淺的傷口。他的動作放得很慢，好讓鈍痛再疼些，好從疼痛里得到短暫的休憩。

    商啟明的出現是個意外，所以他暫時放棄了自殺的想法，輕車熟路地給自己消毒止血。把前幾天沒做完的工作補完，等到晚上又打車到了昨晚去的酒吧街。

    他點了杯酒，坐在吧臺等待目標出現，期間有男男女女和他搭訕，裴嘉靜通通以“有對象了”為名義拒絕。

    這一次不復昨晚的好運，裴嘉靜等到十二點還沒等到人露面。他找了個酒保問商啟明是不是經常來他們這，對方打量他許久，而后對著他搖搖頭，“今天商先生有事?！?/br>
    話已經說得夠明白，裴嘉靜還是不死心，慢慢地喝著高腳杯里的酒。他要做一件事，就一定會死磕到底。

    酒吧凌晨兩點打烊，他失落地走出店門，腳步卻猛地止住了。幾步距離之外，他苦苦等待了一個晚上的男人正拎著外套往相反的方向走。

    “商啟明?！迸峒戊o叫他的名字，他知道他聽得見。

    商啟明轉過頭，他最不想看見的人正站在不遠處，用一種復雜的表情看著他。路燈照亮他的臉，商啟明和他對視了幾秒，眼神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很快轉身往回走。

    裴嘉靜追上前，在他身后問：“昨天晚上是你嗎？”

    對方腳步不停，裴嘉靜拉住他的袖子，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你為什么總是拿沉默來回應我……商啟明，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

    他輕輕抬手，拉回被裴嘉靜攥在手里的袖角，語氣客套而生疏：“抱歉，請問我們認識嗎？你大概是認錯人了?！?/br>
    從小到大，商啟明就有辦法隨隨便便把他的生活攪得一團糟，一時沖動告個白就能讓他相信愛情永恒浪漫萬歲，一通電話又讓他哭到眼淚都要流干。而現在，商啟明給了他生機，又讓他崩潰。

    他不再理會傻站在原地的裴嘉靜，拉開車門啟動汽車，在轉彎之前透過后視鏡看了一眼，裴嘉靜依舊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像只沒了家的流浪貓。

    只是商啟明不會再像昨天那樣冒著風險做一次老好人，他和裴嘉靜之間最好的結局就是再也不見，做彼此生命里的陌生人。

    是，他承認有些東西是多少年都沒法忘卻淡去的，也許愛是其中一樣，但恨，滔天的恨更是。那時他內心掙扎了很久，才決定接起那通來自裴嘉靜的電話。

    他站在河邊，聽裴嘉靜連珠炮似的質問，想笑，又覺得可悲。掛斷電話的第一秒，他打開手機后蓋，把電話卡掰斷，毫不猶豫地扔進河水里，看它很快消失在水面。

    就這樣了斷一切，愛也好恨也罷，剪不斷理還亂的東西只適合一并丟棄。哪怕會痛，卻最干脆利落。他暗自向上天許愿，不要再遇見裴嘉靜，或是不要讓裴嘉靜再遇見他。

    往事從他腦海里一一掠過，嘴唇被咬得微微發紅。商啟明在無人的道路上行駛，電臺里播著深夜傷感音樂，他聽了兩句就把廣播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