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熙三年，五月。

    張家自然沒辦法和京城的達官貴人們比，不過也是個很殷實的人家，獨生的兒子張行重雖然早早就把書本扔下了，但照樣配備了許多小廝書童為他端茶倒水，鋪紙研墨——后兩項自然用的不多。此時一個叫吉利的小廝聽見門碰碰響了兩聲，便知道張行重是洗完了，匆忙遞進去一條布巾供他擦身，另一個叫張貴的又斟出來一杯涼茶，也叫他遞過去，一邊聽吉利直著嗓子問道：“少爺馬上要出門，穿什么衣服呢？要不就穿那身黑底暗紋薄綢子的？又體面又涼快，四月底張媽剛送來的，還沒上過身呢?！?/br>
    張行重剛過了五月端午的生日，已經有十六歲了，對穿著打扮也自然地上了心，便拊度著答道：“張媽的手藝很好，可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總是把我的尺寸裁窄一圈，如果讓阿迢看到……”他端過茶杯一飲而盡，很無奈地欲言又止了，張貴不由道：“少爺，楚少爺也真是不饒人，少爺如果生他氣了，怎么不直接和他說？你們從小是一起長大的……”吉利打了他一個嘴巴，罵道：“主子的事，也是咱們能過問的嗎？”那張貴年齡小，人又笨，總是被吉利欺負得躲起來嗚嗚哭，這時候挨了一個嘴巴，捂著臉不知道怎么辦，轉向浴室要告狀，又被吉利揪著耳朵拖過來。張行重聽外面的動靜，撓了撓頭，對著這兩個跟班，他常常覺得自己要折壽。于是他隨便披了件外衫，便回房去試衣服了。

    張家是武學世家，曾祖是真有過軍功的，只是封爵不過一代，因此后人主要生計是開武館和經營田莊，一把吞日刀在三湘四水都赫赫有名。張行重因為將來必須子承父業，從小受到了很嚴苛的教育，從頭到腳沒有一處沒受過傷，現在十六歲的張行重已經贏過郡內的兩次大比，身高足有八尺五寸，一身肌rou緊實而有力，麥色的肌膚上，許多陳年的淡色疤痕縱橫交織著，如同一張包裹著他的大網，而他的相貌集合了父母的優點，剛毅中有幾分端正從容的英俊，因此也并非氣場可怖的猛漢一流。

    雖然這樣，之前，大概是張行重十二三歲的時候，張家新買了一個叫玉苓的毛丫頭，準備給張行重當通房丫鬟使的，這個玉苓比他大兩歲，長得很有一點花容月貌的意思，一張嘴便是鶯聲嚦嚦，本來是本城一個被抄家的富戶養的琴女。張家除了張行重本人，闔家上下都很看得上她，而張行重也不知道怎么了，每天只是往城西的世交楚家跑，聽說就是去楚少爺房間里待著，一待待半天，連楚迢少爺也被他弄得有點煩。有一天玉苓想服侍張行重換衣服，張行重不言不語地讓她動手，這個玉苓雖然還是干凈的身子，但耳濡目染，也什么都懂了，嘻嘻哈哈地毛手毛腳，一會說：“少爺真夠高的?！币粫f：“少爺少曬點兒太陽?！敝钡桨褟埿兄貏兏蓛袅?，她對著那一身血道子慘叫一聲，跌坐在地上。而張行重本來正別別扭扭和她一問一答著，看她這個反應臉色當場就變了，急匆匆系好衣服就叫她滾。

    張行重那時候正是非常要臉的年紀，并且夾在新來的漂亮玉苓和從小認識的楚迢中間，心思越發地晦暗莫名，盛怒之下他把玉苓打發進了廚房燒火，又跑到楚家，也不說個原因，就非要楚迢和他離家出走不可。

    楚家和張家是三代的世交，有和吞日刀齊名的斷水劍，也只養了楚迢一個兒子。楚迢比張行重略小了幾個月，因為一個庸醫，兩個人還是指腹為婚的恩情，各自拿了一枚漂亮的金星玻璃扳指做信物。雖然做不成夫妻，但張楚二位的感情一直特別好，楚迢前段時間被張行重sao擾得書也沒法讀，劍也不能練，也沒生他一點氣，可聽了張行重的來意，他卻急了，讓張行重趕快滾，張行重不滾，還被他打了一個巴掌說是“欺負我”。

    張行重后來被架回家的時候還梗著脖子對楚迢嚷嚷：“你倒是說說，我，我哪兒欺負你了？”

    楚迢頭發都亂了，身上被披了一條厚斗篷，聽聞此言氣得撿起一塊石頭就向他扔過去：“一直都在欺負我！”

    張老夫人拼命和楚家人道歉，而張老爺子則是把兒子大頭朝下地倒提起來，試圖捕捉回家，張行重咬了父親一大口，在被塞進馬車前委屈無比地向楚迢喊道：“你看看你手上戴著什么！你是我的嘛！”

    楚迢那暗器練得真是不錯，隔著十丈開外將一枚金星玻璃的扳指扔進了張家的馬車。

    當然，后來扳指被還給了楚家，而張行重和楚迢也言歸于好，只是楚迢常常要把此事拿出來大肆嘲笑對方一番，過了兩三年，楚迢也不提了，張行重幾乎要把此事刻意忘在腦后——太丟人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當年為什么會如此固執地想要和楚迢出逃，或許是玉苓讓他碰觸到了成人世界的一角，而那時他就隱隱覺察到成人的世界容不下楚迢，為什么？他還是不知道，但張行重想如果這個不詳的預感成真，那他還是要帶著楚迢逃。

    除此之外，因為玉苓恐懼的模樣畢竟還是給了張行重很大刺激，他從此再也不許別人再替他穿衣服了，不僅如此，后來連裸體也不愿意別人看了。

    當然了，凡事都有例外。

    那身黑衣服雖然合身，未免有些太素，張行重找出一套月白滾藍道子的勁裝，心想這身倒是不錯，只是容易弄臟，不適合騎馬，但天氣這么熱，楚迢應該也不想出門。他于是攬鏡自照，覺得自己個高腿長，相貌英俊，便喜滋滋地跑去找這個例外了。

    張行重在屋里用不著人伺候，張貴和吉利也就蹲在一邊落得清閑，那吉利料想主子這一出去，非到晚上不能回來，便叫張貴拿剩下的涼茶來喝。張貴瑟瑟縮縮，不敢不聽他的，但心里總覺得害怕委屈了，總是揪著吉利問這問那，吉利對他說得是有十答一，直到兩個人喝了個肚兒圓，那張貴問道：“吉利大哥，你說咱們少爺天天就自己悶著，要么去找楚少爺，老夫人說要說媳婦也沒說成，他怎么不和咱們一樣想娘們呢？”

    吉利聽了，覺得很不耐煩：“蠢貨！咱們少爺什么時候挨過娘們了！他如果不挨娘們，楚家那個兔子不是正合他的心嗎？有了姓楚的，夠他玩的了，又白嫩又漂亮，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知根知底??！”

    張貴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男人和男人，怎么干那事??？”

    吉利嘻嘻一笑：“管他呢，別干我就行，我可記得之前少爺洗澡我偷瞄了一眼，那玩意真是！新媳婦興許都得……”

    話沒說完，他就覺得自己后背一陣劇痛，而自己整個人已經飛到了院子另一邊，同時張貴驚恐的聲音響起：“少爺！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