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悲哀
枕流一把推開石嬤嬤,攬緊了青娘,幾乎雙目赤紅,大聲驅喝:“石嬤嬤,我敬你是祖母身邊的人,別逼我對你動手!” 轉過來輕撫青娘肩膀,擦拭她眼角,柔聲哄慰,“乖,青青不哭,不哭,別聽她胡說!不管她說了什么,咱們都不必理會......” 正此時,枕鴻進來,身上還是一身上朝的打扮,想是剛下了朝便來了這里。 枕流多日不見他,此時不由沒好氣喝道:“你還知道來,快把石嬤嬤帶出去!” 枕鴻喘口氣,大跨步走了過來。 枕流這才看見他滿頭的汗,整個人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可想而知跑得有多急。 “青娘,”枕鴻單膝跪在她面前,說了一句話。 “吳友德下了詔獄?!?/br> 青娘眼瞼一跳,慢慢地抬起頭,整個人完全活了過來。 “吳友德今日在朝堂上被御史彈劾‘挪用軍費,收受賄賂,貪墨河工銀款’三條大罪,且其親族在鄉間侵占土地,欺壓良民,未免人上告,還勾結當地強盜,掠財并殺害鄰村一百三十余條性命。陛下大怒,當朝便將吳友德下了詔獄,命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三法司查實會審?!?/br> 青娘喘息慢慢慢慢地加劇,她眼睛睜得極大,直勾勾地盯著枕鴻,聽他繼續說下去。 “左都御史裴容稱,吳友德在金陵任知府時考績長年為良,按例不該升遷,三年前卻憑借陸氏著史一案直接入京為官。如今知其人品低劣,陸家與他又有舊怨,案件前后由他一手把控,不知其中是否存有隱情?!?/br> 青娘嘴唇哆嗦著,身子瑟瑟抖將起來,眼中蘊著滿眶熱淚,顫抖著不肯落下。她伸出手去,緊緊地攥著枕鴻衣領,像攥著一根救命稻草。 “陛下覺得有理,調了卷宗查閱,后命裴容率督察院十二名御史趕赴金陵,”枕鴻提高聲氣,一字一字鄭重道:“重查陸氏著史一案?!?/br> “嗚......” 青娘嗚咽一聲閉上眼睛,淚水爭先恐后溢了出來,她胸脯劇烈地起伏,像被人掐了脖子一般無法呼吸,蒼白的唇張著,卻說不出話,只在喉間發出似哭非哭的啞聲。 她掙扎著撲跪下去,受傷的手腕被枕鴻眼疾手快地握住。她掙開了,端正地跪在他面前,右手在上,左手在下,雙手相疊,平舉至眉高。 頭一下一下磕下去,禮儀周全,儀然有節,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磕出沉痛而哀重的響聲。 咚...... 咚...... 咚...... 枕流心疼不已,蹲跪著撫住她肩膀,卻不敢阻止。石嬤嬤立在一邊,手捂著臉落下淚來,不忍再看。 咚...... 咚...... 咚...... 枕鴻看見她光潔的額頭已經磕出發青的印記,因為每一下都使了最大的力氣,每一下都發出最痛的哀鳴。 咚...... 咚...... 咚...... 九叩首的大禮行完,枕鴻用手捂著青娘的額頭細細撫挲。他看見她滿臉的淚跡,但是她沒有發出一絲半點的泣聲。 他對她說:“青娘,哭出來,你哭出來?!?/br> 手下的小小身子慢慢發顫,漸漸顫抖,顫得越來越可憐,抖得越來越劇烈。 她發紅的眼睛里冒出大顆大顆的淚珠,但她依然毫無聲息。 枕鴻心如刀絞,緊緊握著她的肩膀,對她說:“青娘,哭出來!” 單薄的肩膀垮塌下去,壓抑許久的悲痛蔓延全身,涌占心臟。離家的憂愁,滅門的哀痛,別夫的傷苦,失身的恥辱,一重又一重的痛洗劫了她,掠奪掉她生命中僅剩的溫暖,搶占她的身心,令她的魂靈全數破裂。 “哇......” 終于,她撲在面前這個罪魁之一的懷里,嚎啕大哭。 ...... 疏疏月余時光過,青娘已搬到了后花園的四宜樓。 這是按照“家娘”的規矩來的:另居別處,主子有需時,或傳召,或自行前往所居之所。 便如那青樓妓子迎來送往一般。 枕流使人打聽了金陵,將室內擺設布置得如青娘從前閨房一般。本想哄她高興,結果教青娘大大傷心一番,白日喝下補身的藥都全吐了出來。 末了,青娘冷冷看他,半諷半笑說了句:“你這樓名字不好,用了我的名直接喚做青樓,再配上里頭的擺設,正正應了我生來便受你踐踏的命?!?/br> 枕流知道貶為家娘對她來說是極大的侮辱,只是聽了枕鴻的話,覺得以后都會變好,這才略略安心。此時叫青娘這樣一說,不由自慚形穢,連續好幾日都不敢來見她。 枕鴻自然更是愧疚,除了案子有進展時過來與她說說話,其他時候也是不敢露面。 世子夫人柳氏知道這樣一個結果,恨得牙根兒都癢癢,夜里叫柳嬤嬤開解一番,這才按下心來,細細籌謀日后。 這日,枕鴻接到底下呈報的消息,皺眉思索良久,最終還是決定告訴青娘。 原來,當年陸郢已累官至禮部尚書,再進一步便能入閣。首輔袁望當時正與余閣老對峙,都想內閣再多個自己人,同時向陸郢伸出橄欖枝,被拒后又不約而同想把他拉下來。 若只如此,陸郢最次不過貶謫出京,萬不能丟了性命??墒朗氯缙?,陸郢無意查出的一件事,最終害了他性命。 先帝昏聵無子,駕崩后諸兄弟俱躍躍欲試,被先靜惠太后詔回京中一一挑撥,互相爭斗,導致實力大減。早年偏居西北的秦王順勢而起,攜二十萬大軍至京,登基稱帝,是為勵帝。 初登基時,勵帝手握四十萬西北軍,猛將如云,且龍潛時積攢頗多戰功,收歸朝中兵權自然不在話下。但長年偏居,有利有弊,陛下與先靜惠太后一黨在政事上的較量敗多勝少,新政幾乎推進不下去。 所以,勵帝便用兩個西北軍主將的空缺換了一個人入閣,這便是袁望。如今十余年光景過來,袁望推行新政,已先后除去三個政見不合的閣老,榮登首輔之位。 三年前陸郢清查舊吏,發現袁望是太后暗中提拔上來的一招暗棋。若非太后突然暴斃,只怕新政早已流產。而太后暴斃后,袁望沒了倚仗,便假戲真做順勢推行新政,傍上皇帝這樣一個更粗的大腿,培養出屬于自己的勢力。 青娘聽完這一番話,眼淚潸然而落。原來那年三叔愁苦煩憂,是為了這樁事。 “我曾聽父親與三叔說過,做人不能因立場、名義所限,否認那些原本正確的行為?!鼻嗄镄闹杏謧謶?,“袁首輔即便原是太后的人,可推行新政,利國利民,有這樣的功勞在手,又有什么可擔憂......那年三叔走時一派輕松,想來是決定把這件事壓在心中,不再提起?!?/br> 枕鴻默然,君子可欺之以方,追求勢利的小人即便做了好事,也無法體會君子大義。所以黨爭時不受延攬,便被誣陷下獄。所以無意間查知內情,便被謀害性命。 青娘回想幼年舊事,一時哭得不能自已,“所以,所以......我家滅門,也是......” 枕鴻脖子發僵,頭也重得點不下去。那淚一串串滾在他心上,燙起了一排燎泡,他不由自主吻下去,將她連綿不絕的淚含在口中,咽在腹里。 青娘依在他懷里默然承受,許久,漸漸收了淚,垂眸思索片刻,伸了手出去伺候他更衣。 她手將將觸上頸下的青玉扣子,枕鴻便急急后退一大步,表情有些窘然,咳了兩聲,面目發紅道:“咳......你這是作甚?” 因著養傷,因著虧心,這半月余他們兄弟都沒有近青娘的身。 青娘抬眼,定定瞧了他半晌,柔聲說:“奴婢服侍世子爺?!?/br> 枕鴻陡然間心跳得厲害,腦子里嗡嗡作響,只疑是自己聽錯了。這是她知曉兩家結親舊事后第一次這般示意,他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自己此刻最該義正言辭地拒絕。 可是......可是,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女兒香環繞在鼻尖,一雙柔嫩的小手在他身上動作著,漸漸解到腋下的扣子。她幾乎整個人都依在他懷里,像剛剛那樣他抱著她,像之前每一次他抱著她。 “別這樣說,你不是奴婢!” 猶豫間,枕鴻發澀的嗓子中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語聲鄭重,仿佛此時最要緊的,就是強調這件事。 青娘手指倏爾發僵,似乎想起什么,不過短短一瞬,又似什么都沒有般福身應一聲諾,褪下枕鴻外袍,又解去腰帶扔在一旁。不一會兒,便伺候他脫得只余褻衣褻褲。 她停一停,垂眸開始解自己衣裙。纖細十指在衣上翻飛,三兩下便解完了紐子褪下外裳,片刻后又褪了褻衣。 一時之間,青娘圓潤小巧的肩裸露出來,一件輕薄的紫地兒繡荷花小兜兒已是掩不住那滿谷風光。 枕鴻身量高出她不少,于是那道深邃的溝壑便自然而然映入眼簾。 他耳朵漲得通紅,目光閃爍不知是看是躲,恍神間瞧見青娘頸下結痂的傷痕,襯著瑩白細膩的肌膚更顯刺眼。 枕鴻心頭發顫,頓時打一個激靈,回身撿了外袍便疾步向外,嘴上急道:“你身子還未養好,好生歇著吧!” 轉眼間便沒了蹤影。 夜風吹在窗欞上,微微撲簌了兩聲,內室垂著一幅繡青鳥的綃紗帳子,隨了這風輕輕地飄拂。 掐絲琺瑯的九鼎蓮臺香爐上,氳出一線白霧,不由隨風飄散,蘊了滿室氤氳的沉水香。 紫檀鑲螺鈿的炕桌上一對兒霽藍描金燭臺燃著灼灼的紅燭,時間久了,到底不堪重負,落下一道長長的燭淚。 青娘半裸著身子,募地笑了一聲,眼中滾落一串兒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