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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府,四進院,從大門一路到敞廳,掛滿紅燈籠。 一屋子黑壓壓的人,靜得跟廟里的泥像似的,老太太坐在太師椅上,手里一串紫檀的佛珠,不寧靜地響:“怎么會這樣……” 老爺比羅漢還兇的眼睛往人堆里掃過去:“你!”瑟瑟縮縮的丫鬟給推了出來,“你說!到底怎么回事!你都看到什么了?!” 小丫鬟嚇得人都抖成一縷穗,十四五的丫頭片子,男人撒尿的玩意兒,光看見就臊得做不成人了,這可叫她怎么說呀。 老媽子在后面掐她的腰:“老爺問你,說??!” “小姨奶奶……他……他下面……長了……” “罪過??!”老太太聽完了,兩眼一抹黑。 “娘?。?!”幾個女眷都圍上去。 “去蒔花閣!把那婆子找來!” 連拖帶拽把人帶到,把繡月兒賣入渠家的婆子披頭散發,軟著兩腳跪到堂中:“老爺,這怎么可能吶!繡月兒從小長在我們院子里,怎么會突然變個小子?” 她指天發誓,她們也是有規矩的,要是哪個姐兒不小心懷上,生女兒才留下,生小子的,一早都要送走。 “要不是受了這丫頭的娘囑托,給她謀個好人家,別讓她走了她娘的老路,我怎么也不會二塊銀元就把她賣了??!” “老爺……”管家過來回話,“您看……”人還鎖在前院的廂房里。 能怎么辦呢,到底渠錦堂的一條命,是在繡月兒手里保下來的:“給他換身衣服,帶柜上,做個伙計吧?!?/br> 皺皺巴巴的新嫁衣披在身上,一柄沉甸甸的剪子,冰涼的貼著淚跡未干的臉一開一合,院里的棗樹,樹梢上最后幾片葉兒,北風一刮起來,簌簌往下掉。 繡月兒嗅著鼻子往空蕩蕩的后頸上摸,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昨天他還是個姑娘,怎么睡了一覺,就成了小子了呢? 就因為他下邊兒長了這條尿尿的東西,娘從小告誡他,閨女身上的東西,不能叫人看見,他一直小心謹記著,現在他變成了小子,渠錦堂知道了嗎?沒聽說過兩個男娃娃成親的,他是不是……不能給渠錦堂當媳婦兒了? 管家常時進屋,扔下一套灰布襖子,面無表情地說:“打從今兒起,你改姓常,單名一個「樂」,把衣服換上?!?/br> 繡月兒的小手緊緊揪著領口,還把自己當個閨女:“常叔……”怯生生地張嘴,“少爺他……” “少爺你就別惦記了,快點把嫁衣脫了,收拾收拾東西跟我走?!?/br> 西屋外吵吵嚷嚷跑進一群人,沒邁進屋,聲音先到,是渠錦堂院里的媽子丫鬟:“月丫頭呢!”事起突然,一時沒改過口,“少爺又發病啦,鬧著要人呢,老爺讓趕緊把人送回去!” 繡月兒從四進院出去又回來,只是走了一趟,東廂又成了當初他頭一次見到的那個滿地殘骸的屋子。 拔步床的紅綾子扯下來一片,正前地上一朵新郎倌戴的大紅花,喜燭、喜被、揭新娘蓋頭的如意秤、新人喝合巹酒的龍鳳杯,繡月兒心酸地繞過這些毀了的東西。 “少爺……” 被子下的人顫了顫,沒種掀開這層隔開他倆的被褥,渠錦堂埋著腦袋不肯出來。 繡月兒和他一樣害怕,等這層擋著他倆的被也沒了,他就再也當不成少爺的月丫頭了。 可再怕,總得有人跨出這一步:“少爺……” 還是那雙綿綿的手,跟他生病時一樣,一下一下,那么柔地捋在背上。 “少爺,你這樣該憋壞了……”繡月兒習慣性地摸辮子,摸到一手空,狠心,抓住被角,往下使勁,“出來吧……你……就不想看看我……” 渠錦堂拔河那么的跟他拽,前頭下人來說,他的月兒,他那個甜甜的丫頭,忽然間變小子了,他還不信,鬧啊,撒潑啊,瘋了心的把人叫來了,他又不敢瞧了。 心里有一股氣兒,不上不下卡著喉嚨,渠錦堂呼喇一下翻了被。 眼前這人是誰???短發,在耳朵后頭,剔得比他還高,下人穿的粗布襖子,可憑什么,他長了一雙繡月兒的水杏眼,水盈盈的,水盈盈把他看著。 “少爺……”連聲兒,都是他的月兒的。 渠錦堂小狼似的,紅著眼,撲到這個生人的身上。 “嗚……”忍著肩膀上入骨的劇痛,繡月兒把緊咬他不放的渠錦堂抱住。 兩個人,四條胳膊,緊緊纏到一塊兒,受了大刺激似的,渠錦堂猛一把推開他:“我不要你!你不是我的月兒!我要我的月兒!” 東廂的大門打開又闔上。 “你滾出去?。?!” 這一晚,渠府迎來入冬的第一場雪,繡月兒跪在東廂的院里守著渠錦堂,守到積雪在身上覆了一層白霜。 院里的老媽子披著棉襖,打傘掌燈來勸:“月……”如今已經不能這么喊他了,“常樂……”繡月兒愣愣地聽著這個陌生的名字,結了霜的睫毛,哆嗦著打了個抖,“起來吧,你要是凍死了,往后少爺再犯病,可怎么辦……” 一句話也不知道哪個字戳到他的魂上,他踉踉蹌蹌起來,地上一行淺淺的腳印,一路延到前院。 他走得急,沒帶上的門,被北風拍的砰砰響,老遠的,臺階上橫著一對黑色的耳朵,像被人把魂從脊椎抽走,繡月兒跑了幾步,跌倒在雪地里。 渠錦堂送他的小兔子,等不到他來,爬出了窩,應該是爬不回去,蜷著身,硬邦邦的縮成一小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