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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食色關系在線閱讀 - 一、回國

一、回國

    一個雨迷蒙的夜,任兆鳴拖一只二十六寸行李箱,在白云機場下了機。他九二年赴法國,在里昂的老城區與一個來讀商科的同胞合租,山長水遠,枕著羅納河與索恩河激蕩的波濤聲入眠,一晃便過了四年。一年讀語言學校,兩年多念廚藝學院,今年剛從學院出來,覓得一家新晉米其林二星實習,從沙司做起,調白醬青醬塔塔醬……店雖不是喬爾盧布松那樣的大店,可他干得很開心。

    前些年十二字方針出臺,掀起好一陣出國潮,然而留洋去學做西餐的,鮮有耳聞。任兆鳴是法餐廳后廚里罕見的亞洲面孔,天賦有一些,勤勉更是天賦的數倍有余,主廚對他存了幾分青睞,可惜還未做多久,便被一通講廣東話的遠洋電話喚回了家。mama在電話里啜泣著說,爸爸中風半年多了,脾氣犟,硬頂著不愿告訴他,現今病情又重了。

    的士上,mama叨叨絮絮地說著,爸前日剛從中山二院出來,?;圮幀F今是爸的大徒弟陳穗生掌廚啦,穗生是個好孩子,什么鮑魚掌翼煲啦、八寶冬瓜啦、茶熏鴿啦,老鬼的拿手好菜他都做得,這孩子聰敏,廚藝穩扎,心腸也好,師父中風后,他還常來幫襯著自己這個師母一起照顧師父,醫生護士還以為他也是任家兒子哩,可,唉,親如兒子,到底不是親兒子……任兆鳴有一句沒一句地應和著,心中卻想道,大徒弟哪里不如自己這個親兒子,他看爸巴不得穗生哥才是親兒子。爸爸中風他回國自是應當,但他對?;圮帥]興趣,對任陽鋒的子承父業夢更沒興趣。當初去法國學廚,任陽鋒天天都要念他,西餐都是些生冷東西,鬼佬rou扒未做熟便上桌,切開都是血!不如中國菜好,不如中國菜好……

    車窗外閃過一片天橋上的杜鵑,花淋過雨,在澄黃的路燈光下一閃一閃,仿佛電影運鏡搖晃而出的流動光斑,其后是一片霓虹森林般的城市,也模糊躍動著,化作南國夏夜光閃閃的幕布。

    人生真的像出戲般,這種父子不和、游子遠行的戲碼,多半是要以逆子回家和解收尾的。果真如此,這老套故事如今又要在他身上應驗。他原以為,若自己吃苦打拼,有朝一日能在法國開一家中國人的法餐廳。

    可待回到家中,看見父親那張蒼紋滿布的臉,他原欲說自己還是想在廣州找份法餐廳的工,這下也說不出口了?!澳阌尚【陀凶龃髲N的天分,小時候你總是跟著我屁股后面在?;圮幍暮髲N里亂跑,十二三歲就會做拆魚羹了,你還記得么,那是李叔教你的。但是爸爸從前覺得做廚師累,硬要逼你去念書,想你讀完大學再決定要不要進飯店,弄得你不開心……本來你畢了業還說想做菜我同mama不知多開心,但誰知你要去學法國菜?法國菜,唉,法國菜也好,你可以在?;圮幾鲆稽c中西合璧的新菜,有時我看雜志,看到香港那邊的粵菜館做春卷有配鵝肝醬的,中體西用,錦上添花……”任陽鋒坐在輪椅上,高大的身軀因此消減了高度,仿若被風雨摧折的青銅塔,從來不茍言笑的臉上竟顫巍巍綻開一抹溫和的笑,任兆鳴猛地意識到,談話間父親的手一直是抖的,中風后遺癥。

    手抖,便再握不了鍋鏟了。

    他的眼前陡然浮現出一幕幕童年之景,年輕時的父親調度起鍋碗瓢盆八方食材只如閑庭信步。從前剛改開沒幾年,一位大馬華僑回鄉做壽,指名要吃玉簪田雞這道太史菜,玉簪田雞是出了名的難做,華僑便半玩笑地講不知大陸的店比之得太史菜真傳的恒生博愛堂味道如何。任陽鋒其時剛從父輩手中接過家業,年輕好勝,邀那位豪客來廚房參觀,一心要證自己的店不比香港名食府差,薄刀片好田雞rou,再穿起金華腿、新冬菇、沙口筍,最后往rou中“簪”入芥蘭苗,芥蘭苗好似鸚哥綠的翡翠般……拉油勾芡起鑊,一環扣一環,行云流水,金黃青綠,好一出華美耀彩的演出。年輕時的爸爸在任兆鳴心中好威風、好英雄,簡直比武俠里的男主人公還要偉岸??砂职秩缃窬谷辉僮霾涣瞬肆恕?/br>
    久遠的回憶中忽然飄入一股現實的氣味,他的母親李慧嫻從廚房端一碗云吞面出來,緩緩擺到桌上,對他道,剛落飛機,一定餓了,快些趁熱吃,墊補墊補。

    云吞面是樓下一間小店出品,做的街坊鄰里生意,并無多高深的味道,香鮮得宜,不功不過而已,哪里比得上?;圮幋髱煾档孽r蝦云吞,用料金貴,手法精妙,往碗里一盛,便如湯中開了清水芙蓉花,可堪藝術雋品。然而任陽鋒在店中疲憊一日,回到家中鮮少開灶,這家街坊云吞面任兆鳴從小吃到大,竟比對父親那碗佳肴的回憶更深百倍。李慧嫻端出來叫他嘗些回憶溫情滋味,無非提點他要戀鄉戀家,外頭飛久了該落腳了。他心照了,吃過面,沉吟許久,終于道:“爸、媽,我倒好了時差,便去?;圮帍N房幫忙吧?!卑謰尡泯R齊露出喜悅笑容。到頭來,他也如蕓蕓中國子女一般,半生被父母指揮,或強硬,或懷柔。

    這幾日說是倒時差,不如說在家應付客人。知他回國,親朋來看他,?;圮帋孜焕蠋煾狄瞾砜此?。?;圮幣c他同齡的后輩們看了他都喚一聲少東,這幾位老師傅是看著他大的,便都親切地叫他鳴仔:“鳴仔出去喝洋墨水回來啦,那法國的學校才開了沒兩年,好少中國人去吧,在外邊有沒有讓外國人欺負?”

    任兆鳴笑道:“我人高馬大,一米八幾,哪里輪得到人欺負?”

    幾位叔伯做了一世中國菜,一些西餐經典菜色雖然也會做,但沒幾位是精通西餐的,都東一句西一句地問他法國菜有什么門道沒,任兆鳴便一樣一樣地給他們講起來,sweat、degze、bain-marie、fit……他留學時學廚極辛苦,實習時也是早上六點起晚上十二點回,一天沖三四條咖啡精下肚都有的,回了宿舍當然倒頭睡大覺,同那位中國舍友一個月都講不過十句話,舌頭時英時法,就是不沾中國話,一時竟想不出這幾個詞要怎么用中文說出來。他講得比手畫腳,那幾位師傅聽得一頭霧水,直到旁邊傳來一聲輕笑。

    “是煸炒蔬菜,用高湯沖鍋底,水浴加熱和油封吧?!?/br>
    一個與任兆鳴一般大的年輕人提著一袋水果入門,從銀藍的夜里走進來,正好踏在市電臺二臺晚間播送的輕音樂上。這個年輕人穿一件白襯衫和一條凡立丁黑褲子,蓄半長發,扎成條墨濃的馬尾,更襯得面頰石膏像似的雪白。他眉毛細而青黛,眼尾微微向上吊著,白的面容烏黑的眉眼,白的衣黑的褲,仿佛黑白的水墨、古典的素描。任兆鳴登地低下頭去,不敢看那張美麗懾人的臉,紅木沙發很寬,他卻頓覺自己長手長腳無處安放,只低低地道:“穗生哥,你來了?!?/br>
    陳穗生同幾個前輩打過招呼,便走到沙發前,在與任兆鳴挨得近的一處坐下——他敬那幾個叔伯一聲前輩,可如今?;圮幷茝N的人是他,他欲落座,便有一人挪了位,將挨著任兆鳴的位子讓與他。陳穗生點點頭向那人表謝意,便轉過臉來向著任兆鳴,他平日里與人親近,總笑笑的,還未開口,眼中先粼粼光閃:“聽師母說我們阿鳴過幾天便到?;圮帋兔α??到時候來廚房,穗生哥帶你。留洋四年很少做粵菜吧,我從頭開始教你,這兩年我在店里想了許多新菜色,都不是那么易做?!?/br>
    陳穗生當廚師長一年,的確往?;圮幉藛紊咸碓S多新名堂,腸粉配葡汁,掌翼煲加了金蠔花膠,雪葩、芝麻卷、蛋白杏仁茶云云甜品也換了做法,幾個功夫菜更是工序越改越精……但一旁的幾個叔叔聽了,只道:“鳴仔人聰明,讀書叻,不是念了個什么什么食品科學的學位嗎,都在大學里學了,肯定一兩日就學會啦?!?/br>
    “李叔,食品科學不教做飯,我們在里面學化學的,學什么美拉德反應三羧酸循環……”任兆鳴聽了,哈哈一笑,“從前爸爸不讓我當廚師,硬逼我去讀書,我大學就選了這個以為能做飯的專業,結果進去天天做實驗?!?/br>
    “當初你阿爸想等你讀多幾年書再決定要不要進廚房嘛,其實你都念完了大學,大可不必還來當廚子,在廚房做工又苦又臟,我們這些做廚師的都是些沒什么文化的人,你看,剛才你說那幾個洋文我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崩钪救屎攘丝诓杷?,念起年輕學廚干過的許多苦活來。

    “但我覺得烹飪很有意思。飲食百味,人生也百味,烹飪在我眼中是一種藝術,”任兆鳴從陳穗生買的水果中挑了一只番石榴,切開了來,慢慢說道,“小時候我很喜歡看爸爸做菜,一開始我只是覺得爸爸好威,贏過那么多獎,可漸漸我便覺得一樣食材能在爸爸手中千變萬化,太神奇了。再大點我就看穗生哥做菜,穗生哥做菜就像奏音樂那樣,有一種獨特的美感……”

    他說著說著將幾瓣番石榴逐瓣分人,說到美感二字,手顫一下,偷眼去看陳穗生,將最大那瓣遞給對方。陳穗生似是在思索些什么,沉浸在自己思緒之中,直到那瓣番石榴遞到眼底,才回轉過神來,笑笑,接過了。

    “明天我中午得閑,你來店門口,我帶你去美利權吃冰。小時候我們最愛去的?!标愃肷S是方才走神,壓根沒聽清什么奏音樂什么美感,只接過番石榴吃了,沒頭沒尾地說明天要帶任兆鳴去冰室吃雪糕。

    美利權與?;圮幫诒本┞?,離?;圮幒芙?,是太平館專門賣冰的小鋪面,每每盛夏,店內便沁出片清甜的涼意,最招牌是炸雪糕,外熱內冷,蛋奶味甘芳濃郁。且那一客炸雪糕抵他們兒時一星期零花錢,是孩童難得的珍品。任兆鳴怎么也忘不了從前二人好容易攢齊了雪糕錢,各持一枚光閃閃的金屬勺,分吃一客冰的光景。

    周圍有人起哄道:“少東在法國肯定天天吃哈根達斯啦,回來還看得上美利權?”

    說這話的人心直口快,講些玩笑話而已,要九曲十八彎地計較才覺他在暗諷陳穗生還拿間小小的冰室當個寶,虧得陳穗生并不計較,轉頭向任兆鳴笑道:“真的嗎?你看不上美利權啦?”

    在法四年,任兆鳴肯定也去過那些冰淇淋名店探味,老店Berthillon、Gce Bachir,新開張的Terre Adelice……但他一見到陳穗生便緊張,眼下竟也聽不出人家在說笑,只急急忙忙地要向穗生哥證明自己還是最懷念同他一起吃過的東西,連連搖著頭:“沒有,我在外邊一直記掛著以前和你吃的炸雪糕?!?/br>
    “那你明日中午來?;圮幍任衣浒?,我們去吃?!标愃肷鋈婚g握住他的手——那種哥哥弟弟式的,亦兄亦友的。然而這只兄長式關懷的手覆在任兆鳴手上,讓任兆鳴心覺電臺里正放著的那支探戈舞曲也流過了手背,柔滑又挑撥。這只手輕捏了他一下,蜻蜓點水似的輕掠過,很快便從他的手背上逃去。后半夜幾個人還在院子里打了牌,洗牌聲清脆喀拉,任兆鳴在一旁全都聽得迷蒙模糊,他一心想著陳穗生的手,無數隱秘的快樂,細細簇簇的,飛來撲去的小小螢火蟲一樣在他心中搖蕩。

    打過牌,便各回各家了,陳穗生客氣地和?;圮帋讉€師傅告了別,甫一轉身,便立時收斂了面上和善的笑容。他坐上公交,在車內熏悶氣味中支著太陽xue望車外景,車窗模糊地倒映出他的容貌來,那是一張極其美麗的臉,然而下巴的尖俏、眉眼的飛挑,卻平白給這份美添了許多精明、算計與刻薄,為著與人親近,他人前一直是溫和地笑著的。車窗上的臉在一片輝煌霓虹前搖晃,晃著晃著,快一個鐘才停了,車停了,車窗外的霓虹也不知幾時散去,只余一片破敗的烏黑,玻璃上那張美麗的臉亦定格在了這片烏黑上,一顆雪白的星釘死在溝渠中一般。

    他家在黃村一條深不見底的巷子中,正如一圈流光爍彩的密鑲鉆之中竟有幾處突兀的空缺,大城市的城中村便是這樣一個地方。從前任陽鋒也給過他一筆錢讓他早些搬出來,大家都說城中村太亂??赡枪P錢他拿去填了亡父賭債的窟窿——真是要有精衛填海的毅力才在這兩年堪堪填完。

    陳穗生下了公交,又走許久,走過一棟棟舊得發漆的居民樓,又走過不知擠了幾戶人家的出租棚屋,走過腐爛的廚余、烏黑的積水、破帆布般用撐出窗口的竹竿晾曬的衣服,這才回到自己同樣殘破不堪的家中。怎么洗都有些臟污的馬賽克瓷磚、水泥抹灰的斑駁墻面,這便是他的家。這樓中生存著許多外來住戶,喧喧雜雜,人來人往,多被南下打工潮挾裹而來,大浪淘沙,泊岸的有,被浪頭拍死暗礁的也有,他的父母也是這大浪濤濤中一則無名的故事。他開了燈,看了眼從棚屋頂的大油布上升起的白月亮,轉頭去衛生間淋浴了。陳穗生脫了衣,旋開老式蓬蓬頭的鈕,冷水淅瀝而下,沖過他冷白的皮膚和瘦棱棱的骨。他一件件、一件件地,在心中回放著今日之事。

    師父的兒子回來了。任兆鳴、任兆鳴……都讀了大學為什么還要當廚師?多少人夢寐以求那一張大學文憑?若他能去留學,他絕不要去學什么法國菜,簡直蠢到好笑。任兆鳴出國那年他從圖書館借過寫法國風土的書回來看,經濟、建筑、哲學,學什么不好呢,竟跑去學廚,做一份初中畢業生都可以做的工,白讀書。任兆鳴大學的時候念那個什么食品科學,做實驗,做科學,不比在煙熏火燎的廚房里弄著鍋鏟要有頭有臉百倍?他想起那幾個老師傅七嘴八舌地說著,做廚師都是沒文化的人、人家讀過書肯定什么都會做、少東都從法國回來了哪里還看得上本地小冰室……嗡嗡嗡嗡的,蚊噪般在他耳邊吵著。他計較,很計較,他什么都計較!他沒任兆鳴那樣的閑情逸致覺得做菜是門藝術,那悶熱的廚房,正如一口消融未來的熔爐。然而做菜卻是他唯一的天賦、唯一的本領,從前他以為任兆鳴去了法國便不再回來,可如今,師父大有讓親兒子來當廚師長的意思……無限的嫉妒與煩躁中,任兆鳴那張見了他便面紅的臉又浮現在他眼前。

    其實小時候他很喜歡任兆鳴,任兆鳴是他兒時唯一的朋友。為什么他少時唯一的玩伴現今會變得如此討厭?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任兆鳴的臉。

    任兆鳴眉骨低,眼廓深,長著一張十分英俊的臉龐,眉弓有些高,卻并不在臉頰上投下陰郁的青影,那是一個無憂無慮、理想主義的年輕人的臉。

    陳穗生站在冰冷的水簾中,一手撐著墻,一手伸到兩腿間,按揉撫弄著自己勃起的yinjing,他想著任兆鳴的臉,十多分鐘后便射了出來。白色的jingye濺到地上,好似一尾冷滑的白蛇,很快便隨水流潛入了幽黑的下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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