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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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正值酷暑。 順明湖中波光粼粼錦鯉成群,荷花含苞吐蕊,欲開未開。泛舟于湖上,采荷挖藕、戲水喂魚是為一樂。要說賞荷,杭州西湖算是一絕,若是在京城,便要數順明湖的荷花開得最好。每年七月皇上都會在湖邊宴請群臣,既要吟詩作對,也為了圖個風雅。 湖中,史煜愜意地躺在小舟上,摘了荷葉遮陽打盹。清空無云碧藍如洗,映得湖面靜時如玉,荷葉交疊相錯,小舟行過水波蕩漾,劃出一道蜿蜒小徑。塵世喧囂漸遠,好似入了世外桃源一般。 而劃船出力倒霉蛋的自然就是他的伴讀、同時也是他的堂哥,年玉楸。 說起這位堂哥,史煜確實沒什么太大印象,只記得他父親年豐饒是個空有虛銜的閑散王爺,雖然只是隔了許多關系的表親,但見了面也得叫一聲皇叔。 若沒記錯,后宮里的有個昭儀便是這位皇叔的養女,他因好奇偷偷去看過一眼,長得頗有集分寶異域風情,聽說是有波斯的血統。誰都知道賢王好美人,且男女不忌,整日荒yin無度,光是知道的子女便有十幾個,更不要提藏起來的,所以也有傳聞說那其實是他的親生女。 前世他常去賢王府上玩樂,這位皇叔也大方得很,不管是珍寶還是美人,只要他肯開口要都給得了,半大的少年哪里經得起誘惑,過了好一段只顧享樂的日子。 他前世不懂,現在也該知道這位皇叔是在拉攏自己。不管他背后打得什么算盤,至少表面上對他好得真金白銀。 年玉楸抹了把汗,回頭望了一眼岸邊,小聲道:“殿下,咱們是不是走得太遠了?” 史煜擺了擺手,悠然道:“遠點不更好,省得那群侍衛天天念叨這不能去那不能去的,煩死了?!?/br> 年玉楸喘著氣,虛弱道:“我、我實在劃不動了。殿下,咱們歇歇吧?!?/br> “瞧給你累得,這才走了多遠?!笔缝献饋砩炝藗€懶腰,從他手里搶過船槳,“你歇著,我來劃?!?/br> “殿下,這種活兒怎么能讓您來,還是我……” 史煜恐嚇道:“你要是再多話,小心我把你扔水里?!?/br> 年玉楸嚇得一哆嗦,鵪鶉似的不動彈了。史煜心道這才對嘛。對付這種畏懼自己的,橫一點比講道理方便多了。 從扁舟上站起,視野便開闊起來,向前是無窮盡的荷葉,向后能隱約看到他們出發時的岸口。朱紅的長廊與亭子里人影來往匆匆,大熱天還要穿玄衣配長刀,不必細看就知道是守在他身邊的那幾個侍衛。 史煜看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那些侍衛有幾個聽到動靜看向這邊,愣了一愣。 史煜乘舟前特意把其他船只都解了,現下湖邊一只船都沒有,就看見已經有幾個侍衛急得就這么下了水,眼看就要游過來。 年玉楸慌道:“殿下,要不咱們還是回……唔!” 史煜一船槳敲在年玉楸腦袋上,淡然道:“慌什么,看我的?!币煌煨渥?,左右開弓水花四濺,小舟左搖右晃,才劃出不到兩尺遠,便徑自撞進荷葉堆里,翻了。 兩刻鐘后,史煜裹著披風坐在亭子里,兩手捧著熱湯,頭發濕噠噠滴著水,面前侍衛跪了一排,半數身上都是濕的,大氣不敢出一個。 史煜喝了口湯,慢悠悠道:“都跪什么,起來,我說過要罰你們了嗎?” 這話說完等了一會兒,卻沒人敢動,史煜又道:“今天這事兒要是傳出去,被人知道了,再罰也不遲。堂哥,你說是吧?”年玉楸在他身后點頭如小雞啄米。 史煜確實沒有責怪誰的意思,誰讓他確實劃得不行。只是落水這事兒若是傳到別人耳朵里,一來會坐實他本就不怎么好的名聲,二來確實有點丟人。也幸虧他不僅會水,水性還很好,能順手撈個拖油瓶上岸,不然就憑這群侍衛趕過來,他倆早就沉湖救都救不回來了。怎么以前就沒看出來這幫人這么沒用呢? 他才要再說兩句,就見宮女匆匆過來,瞧見他這副模樣先是愣了愣,隨后垂首行禮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已從避暑莊移駕回宮,特差奴婢來找太子殿下過去?!?/br> “你說什么?”史煜又驚又喜,眼里都閃著光,“母后回來了?好,我這就過去?!?/br> 宮女忙道:“殿下,您就這么過去,怕是……” “多嘴,我當然知道?!笔缝想S手點了兩下,“你、還有你,對就是你,把衣服脫了,褲子不用。你們都起來吧,別跪著了,讓人看見像什么樣子?!?/br> 他自己披了一件,又親手給年玉楸披上一件,道:“堂哥,今天這事兒實在對不住,你要是不介意,咱們先回我宮里換身衣服,再走也不遲?!?/br> 年玉楸哪敢點頭,史煜是儲君,衣服上繡的都是四爪蟒,他若是穿了便是大逆不道,腦袋登時搖得像是撥浪鼓,磕磕巴巴地說了兩句不用,抬腿便要走。 史煜樂得如此,裝模作樣地挽留兩句,送走了人。 雖說這么多天都等過來了,可真要見到母親時,他仍恨不得插根翅膀飛過去。他回宮好好打理了一番,換了新衣,是母后最喜歡的藏青色。頭發也洗干凈、重新梳扎規整,看不出半分落水的樣子。 景陽宮前,史煜深呼吸幾次,做足了準備,方才邁步。宮女見了他先是行禮,而后才進門通稟:“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到了?!?/br> 門內傳來極熟悉的聲音:“到了就進來,折騰什么?!?/br> 史煜一聽這話便迫不及待地進了門,見母后正坐在椅子上喝茶,也不顧什么規矩,一門撲進母親懷里,軟著嗓子道:“娘,孩兒好想您?!?/br> 李宛真一手擱下茶,揪著耳朵把史煜拎起來:“這才幾天沒見怎么學會撒嬌了。男子漢大丈夫,什么想不想的,給我好好說話?!?/br> 史煜被提溜著腦袋,眼淚都快掉出來了,委屈巴巴地道:“疼?!?/br> 李宛真松了手,囑咐宮女去小灶端酥糖點心來,又向史煜道:“好端端的哭什么哭?!?/br> 史煜吸吸鼻子,控訴道:“都是你捏疼的?!?/br> “小兔崽子皮實了不是,”李宛真也笑了,“這就喊疼,以后可怎么辦?” 史煜半跪著趴在李宛真膝上,又輕聲叫:“娘?!?/br> “怎么,被人欺負了?” “恩?!笔缝显僖部刂撇蛔⊙蹨I,又怕被她看見,低著頭。 李宛真順著史煜的背,也慌了神:“誰膽子這么大敢欺負到我兒子頭上?說出來,娘幫你收拾他?!?/br> “沒有人、欺負我,我就是做了個噩夢?!笔缝喜亮税蜒蹨I,“再說了,等我長大以后肯定就打得過他們了,才不要娘幫忙?!?/br> 李宛真忍不住笑,道:“我家煜兒這是長大了,知道丟人嘍?!?/br> 史煜氣鼓鼓道:“我本來就是大人?!?/br> 李宛真用手刮了下史煜的鼻尖,道:“不管多大,在娘這兒你都是小孩?!?/br> 史煜本來想問,要是我以后當了皇上,還能在您這兒當小孩嗎?不過這話本來就是哄人的,聽聽就罷了,哪能真作數。 宮女端著點心和茶水進來,行禮后貼心地退下。 史煜吸了吸鼻子,坐在榻上乖巧吃餅。李宛真一一問過宮中近日可發生了什么、吃了什么、學了什么,又問:“聽說你能拉滿十斤弓,準頭也不錯?” 史煜忍不住翹尾巴:“馬馬虎虎吧?!?/br> 李宛真道:“這事兒家里也聽說了,你外公還說你有練武的天賦,想著把家里的武功秘籍給你練練。你身邊雖侍衛眾多,也不能太過依賴,還是要學些防身手段才好?!?/br> 史煜順從道:“母后教訓得是?!?/br> “又不好好說話?!?/br> 史煜眨眨眼,狐疑道:“我怎么沒聽說過咱家有什么秘籍?不會是外公唬人的吧?” 李宛真道:“祖傳的,只傳嫡長子,給你算是破例了?!?/br> “哦?!笔缝宵c頭,趁機把最后一塊點心也掃蕩干凈。 兩人一問一答地聊了一會兒,又有好幾波人來求見皇后。身為一宮之主要cao心的事兒不比皇帝少,史煜也不好待得太久,只是走時仍有些不舍,還是李宛真哭笑不得地說了一句又不是見不著了,這才讓史煜一顆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想到前世。 李家落得滿門抄斬,一朝之后被打入冷宮,不出幾日便傳出自盡的消息。他最后一次見到母后……太久了,記不清了。 記憶里母后特別不喜歡宮中那些繁文縟節,每次自己去找她也總是問來問去的,一會兒要他好好讀書,一會兒又唉聲嘆氣,不知道念叨什么,聽著煩悶,久而久之自己也很少主動去探望請安。他從前總想不明白,現在才隱約能理解,其實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塊朽木,知道太子之位并不穩固,時時擔憂會有什么變故,而后的一切也卻如她所擔憂的那樣一一應驗。 他在心里發誓,這次不會了。 課業乏味,史煜頂著才九歲的殼子,又立志發憤圖強,能尋的樂趣就更少了些。 洛言之倒和前世一樣沒什么變化——仿佛書房那日的對話只是他一人錯覺,教的也沒什么變化——自然,他前世沒學會的,這輩子頂多從一竅不通變成一知半解。 唯一和上輩子有點區別的是,他二叔居然還真把所謂武功秘籍給帶過來了,連字帶圖的乍一看像是什么三流話本。李家明明以槍法名震天下,秘籍講的卻是刀法,實在讓他懷疑其真實性,不過看二叔一臉認真的模樣,他也只能將信將疑地跟著練。 背書、練字、習武,日復一日。若不是每晚都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幾乎和從前沒什么差別。 一轉眼,就到了七月七日乞巧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