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相思錦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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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 都會遇到自己的奇遇” 他第一次聽見這句話的時候,還在臺下暗自歆羨,那是天寶年間整個江湖最為輝煌的開始:開元盛世的幾屆大會將藏劍山莊的名氣拱衛至最頂峰,唯一一把不曾有主的「流風」自然就成了演武俠士們念念不忘的神兵。 嚴格來說,諸君不止有用劍的。正如拿筆的凱恩自己,習慣蟲笛的苗疆蠱女,機關在手的巴蜀人士……說出去誰都覺得離譜的花螺毒,那時只是應景演武了幾局——與臺上幾乎人人「生死不離」的組合難以相較。 明明是相知莫問最頂峰的時代,江湖向來不缺逆流而上的執拗少年。他不算是太內行,更多時候離經的人連滿毒玉石也只是看個一知半解:若非見多了琴音相合,從未與他相識的「故人」那當面纏綿的山河南風是否也不會如此難忘? 「你是我年少時的夢么」 (……) 跟著消散的迷蝶又一次站在揚州城門口的時候,他才恍然發覺——記憶里多年緊閉需要繞行的城門,早就開了很久;就像他手腕上那串看不出原貌的紅豆項鏈:所有的傳奇都已經是陳舊的往事。 那一年的后來啊……后來,晴晝海三生路遠,無間長情也辭別樓外青山;盾與刀退隱江湖,詩劍相知流落天涯兩端。各自結新歡的清都客們最終揮劍相訣,此生留云借月,早負千秋;從未知名的小方大夫倒是兜兜轉轉,一首紅塵情歌,竟然好夢依舊——當真是難以預料。 此刻的凱恩怎么會清楚,時間這件事,可以把命運推到何等離譜的地步。 另有行程的人們自千島深處下船,剛好趕上一場演武。碼頭遇上的絕弦一路領著他們往青竹書院走,經過的長歌弟子們全在嘰嘰喳喳分享著消息:“好像是九卿道長”、“真的么,真的么?”、“那邊的花間游呢,是誰?” 僅僅見過那一次,羅拉還是認出了里面拿著筆的人。只是現在他穿的是一身近黑的長袍,遠遠看去領口一層又一層,氣勢一往無前的銳利。她下意識牽上身邊愛洛斯的手,皺著眉毛努力發音:“是煙,硯…” “硯懸”茱琳正瞅著比武場里重重疊疊的藍色氣場,好像專注地沉浸在戰局,臉上的神情卻很奇怪。那邊瞧見局勢扯開嘴角的尤里明明笑了又咬牙切齒的樣子就更奇怪:“好一個「故夢」?!币慌詳D不進前面的白露,對著場上遠遠地繞來繞去的人們露出一點懷念,忍不住跟著搖頭嘆息:“「時逢南風…落舊年,卻道…新柳…滿長街」?!?/br> 一時間戰局漸漸轉移,等到下一個氣場邊緣都被書院的柱子遮住看不見,白露終于從走神間隙開了腔:“真就「翻篇兒」唄?!避锪兆⒁饬O快地轉了過來:「我就知道」——和白露相似的這些江湖弟子,有她不太了解的聯絡方式。道姑勉強分給她一個眼神,一句話說得高深莫測:“「石之心,不相見,方為硯」” 誰不知道這位化名本人啊……茱琳還在琢磨言下之意,本來站的離她們倆挺遠的尤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湊了過來。白露話音剛剛落下,他瞅過來的眼神立馬帶上了一點隱晦的遷怒,不知道為什么依舊閉著嘴。她自然看見了,但白露只當自己沒接收到任何暗示:「講不講理了,虧心的是我么……哪怕退一萬步,虧心的到底是你花間游還是我紫霞功?」 這恐怕是扯不明白的。同樣一句沒說的白露甚至覺得,無論事實有多么清楚,哪怕當事人來可能也吵不出個所以然——說的好聽呢,風月無邊;說的棘手嘛……她覷了尤里一眼,腦子里一時還沒挑出明確的詞來,寬袍黑衣幾乎和場上的花間游一個打扮的人已經拿出了筆。 指指戳戳好半天也沒見尤里真的點xue截脈,白露就沒忍住逗弄的心:「干 嘛 呀」。比起她的無聲戲謔,尤里的反應就大的多,一聲十分突出的“哼”氣勉強被人群喧嘩的議論掩蓋。 場上的演武意外而久違的嘻嘻哈哈,不知道是誰先說出來花間游愛用的舊名:「看好了…,…教你玩氣純」場下一大半看客都在跟著這一句起哄。藍光瑩瑩的山河,筆墨劍雨經年相逢。哪怕是從前就扼腕長嘆過的尤里,也不曾指望如此真切的歡聲笑語。 從思齊書市坐上去再來鎮的馬車,這對一路都在嘰嘰咕咕的氣花情緒仍舊高昂的很。木制的轱轆碾過鎮子前矗立的白色牌坊,溜到車轅上坐著的貝利諾遙遙指著遠處厚重石基上不甚分明的小小廂房:“……我第一次見到葉兄和小婉jiejie,就是在那里?!?/br> 只探出個腦袋的尤里干脆掀開了布簾,半開玩笑般拈了句詩:“「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嘖嘖嘖?!弊谲锪丈磉叺陌茁吨皇切Γ喝思夷鞘嵌嗄陚b侶成雙,到現在還沒個把兒女就不合理了。 等到蹄音漸漸向城門口去的時候,轉過頭的茱琳透過遮蔽稍稍飄揚的后窗,忽然想起來久遠的一樁小事:“我聽說,這「再來」鎮;取的是,望諸君再來的意思?!鼻邦^高大的城墻已經近了,不知哪處上揚的青煙直沖云霄。 沒注意聽的尤里一個人占據了一邊,勉勉強強半躺著:“那時每次來揚州城,我必定先到鼎前上一柱香!”白露嫌棄地踢了踢他到處劃拉的長腿:“許什么愿,「江湖路遠,幸甚有你」?”話是好話,尤里猜她必有下文,“還是說——在下秦嶺萬花,破防一百零八……” 等不到白露說完,久不拿筆的人飛快撲上來捂住她的嘴;誰知道就算含含糊糊,白露還堅強的換了一段,又讓尤里一下子回到痛苦的演武:“離經…易道,為一人;多了,你也,奶不住?!彼麖氐妆硨^去,氣鼓鼓地一個人看窗外:你們純陽宮,沒一個好東西! 要不是中途碰見了滯留揚州城的凱恩,兩位可能還要保持互不搭理的狀態很久。到了這里,訊息自然比東海的時候多,茱琳和貝利諾圍著凱恩商量的時候,剛剛「吵了一架」的氣花勉勉強強站在一起。 白露稍稍分心聽了一小段「蠱疫橫行,不忙入秦嶺」、「只怕路上也不太平」之類的討論;一直踢著石子的尤里瞅了瞅經過的某位背著劍的道長,居然主動說了話:“本來以為夜話每個人一把沒意思了……”他側過頭十分認真的看著白露說,“現在有意思了,就你沒有?!?/br> 僅僅語塞一小會兒的白露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可不是嘛!「所愛隔山海,山海沒有間」”抱著雙臂的道姑十分自然地荒腔走板唱了起來,“…五十六個天策,五十六匹馬;五十六個黃嘰醉月接峰插;五十六個鯨魚,隱身接爆發……” 尤里的聲調神來一筆地切到長久不用的嬌里嬌氣,果斷截住白露即將唱到下一句的歌:“霞寶,切一下嘛,人家想和胎胎上十二段~”白露被這幅模樣鎮住,卡了半天才嘀咕一句:“藥王爺爺真是神仙一樣,什么……都教得出來?!?/br> 見她有回避的意思,尤里一發不可收拾;毫不生疏的太素九針起勢,緊緊追著習慣性繞來繞去的白露:“你愿意尊重我的醫者情懷,讓我讀完這個長針嗎?”她趕不上回嘴,飛快地沒入人群躲閃:誰知道你想長針還是厥陰指…… 安穩在茶攤坐下的三人,話題已經進展到書院的演武,那邊你來我往的兩個人根本沒有停下的意思。凱恩只好放棄同他們搭話,還是問了茱琳:“也是……默姑娘嗎?”梵默當然就不是個姑娘——只是花先生常以治療心法比武,至今仍愛易容,常穿一襲羽衣。 還記得那年他跟著出谷,長安花開正好。領著人的師兄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所謂江湖規矩,易容改名不可深究。凱恩,或者說此時此刻果然是叫他方時雨更好:稍微地走了個神,一直走到茱琳確鑿無疑的搖了搖頭。不說往年是相知,今日明顯是補天;再者:“……我聽他們說,好似是阿維?!?/br> 萬花谷——向來盛產「玉石俱焚」派:就白露自己所見,甭管看著是溫和可親還是謙讓良善,就沒有哪個花間游慢吞吞只掛商陽,忍得住三毒永遠不爆的;至于這么多年還能堅持太素九針的離經易道們,明明只有一個太陰指,十有九個都是位移大師。白露瞇著眼睛看西沉的日光閃耀在揚州城樓的重檐屋頂:所以不能猜;盆栽們心思難測,一般是猜不對的——她手里拎著不少油紙包,晃晃悠悠跟在尤里后面,完全不關心他下一個走進什么店。 她默數著一共幾次經過歌女們的時候,城里的燈火已經亮起來了。這里算不得秦淮河畔,卻正好是桃花極盛的三月:當日是把酒試劍,而今卻鬧市同游——早知如此,我該先買白發預備著;白露漫無目的地跟著耳畔的曲子一起哼:“都怪我,玲瓏心思…執念太過……” 后一句還沒有唱到,那邊的奏樂又遠又輕,聲音已經被酒樓上同他們倆招手的五毒姑娘蓋過去了。她跟著尤里心不在焉的登樓坐下來,忽然隔壁傳來剛剛的調子;這回是稍沉的古琴,顯然是不常如此配唱,主人家的哼音時有時無的。 反而是剛剛不曾注意曲子的尤里先去搭話,隔著簾幕大喇喇叫人家花名,白露甚至能從他身上看到幾位舊友天然的任性模樣。單今日就見了兩回,看見這位永遠打扮精致的相知,本無此意的茱琳也熱情起來。 絕弦倒不是頭一日在揚州城就著夜色獨酌,這陣子大多約在此處組隊演武;月升日暮別人歸家心切,他就剛好吃完再回長歌。推卻不過拼上桌的絕色琴師并不多話,甚至幾度走神:他淺淺笑著,偶然才應幾句,心里想的是——今年的名劍比武,開始的其實早了一點。 窗外春風仍拂柳,還不是夏天呢。 (……) 絕弦此后也沒提過是否好酒,只是故舊滿席難免飲多。說著說著就逃不過此前比武,小酌兩杯的尤里拉著解下琴甲的相知不放:“阿言來過沒有?你們若是打雙花,帶我一個吧?” 蘇言人還在藏劍,是以絕弦只是搖頭,復提起硯懸來:“……自然比旁人好些。若人家有五分,他就有八分了?!眲P恩看看左邊的尤里,又看看右邊雙頰緋紅的絕弦,那一句何人才是十分,終究沒問出來。 不妨有人自己倒接下去:“阿言的話,能有個第二……前三吧?!庇壤锪繙\的很,大概是已經醉了,簡直沒過腦子般接了話頭:“海哥心里誰是第一啊,不得是——蘭…”他摸摸鼻子生硬得收完這一句,“…我是說,那一位花間游?!苯^弦借酒勉力笑出來,假若他忘了那個名字,又或者彼此從未相識就好了:可惜此間盈缺之數,向來沒他決定的時候。 這一夜酒盞水色之間,一桌人好容易散了。 銀月之輝淺淺劃過暗謐的樓檐,他回長歌時已然醉的很,腳下浮空不穩地掠過海心暉,竟能遠遠看見各路求學子弟們:諸君影影綽綽散落在各處居所的燈,正連成一片靜默的煙花。絕弦背后靠著冷硬的屋瓦,抬頭還能覷見不分明的星子,忽而就想起從前微山書院的一位師兄:那個不知誰贈與的諢名最叫人喜歡。 然而趙宮商紅鸞星動,情路卻屢屢遭拒。這一句「古脈弦歌相知意」——就如絕弦從未擅長過的琴中劍,只換來筆鋒相對:如今傲塵早斷;庭蘭與否,大約是無人再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