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燁走回春碧堂的時候，雪已經下的很大，進了大廳后肩頭還有未融的雪花。

    也許是因為凜冬突至，今夜春碧堂的客人不多，大廳里倒顯出幾分寂寥。

    楊燁走到二樓，剛好碰到從三樓下來的鴇公。鴇公依舊諂笑著跟楊燁打招呼，只是表情很是玩味。

    楊燁只當他是聽聞了自己做勞工的事，也許是暗地里在笑話自己，也沒在意。不過自己已經有一陣子沒付賬銀了，加上方才在楊府里發生的事，楊燁當真是千愁萬緒。

    鴇公打過招呼就要下樓，楊燁卻忐忑的叫住了鴇公，“不知，”他漲紅了臉，很是局促的低聲問：“不知堂主那里，還能寬限多久？”

    鴇公一挑眉，露出個說不上是嘲弄還是諛媚的笑來，“楊公子放心，”他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細著嗓子說：“雪君的私房錢還有些，估摸著還能再撐幾日?！?/br>
    楊燁當即色變，像沒聽懂似的，“你說什么？什么私房錢？”

    鴇公抖著肩膀笑了笑，“進了這春碧堂的大門，喝口茶水那都是要花錢的，何況您還占著個大美人兒呢！”他語氣是恭順的，可每個字都暗含嘲諷，“要說楊公子也是個好福氣的，起初我當您是迷上雪君了，不想現在反倒是雪君迷上楊公子您啦！”

    楊燁顧不上鴇公的弦外之音，用最快的速度跑上三樓，直奔段山雪的臥室。

    今日一整天春碧堂的客人都不多，段山雪沒有陪侍酒席，一直在臥室里。

    眼見外頭的雪越下越大，楊燁卻遲遲未歸，他在房間里不安的走來走去，卻突然聽到走廊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不等他出門迎接，楊燁就急急的推門進來了。

    “阿燁，”段山雪歡喜的摟住人，瞧著楊燁微濕的發絲擔心道：“怎么回來這樣晚？”他又拂了拂楊燁潮濕的外衫，“快把衣服脫了，這一路回來淋了滿身雪吧?！?/br>
    楊燁直直的看著段山雪，胸膛起伏著，所有的情緒全在腔子里鼓漲叫囂，讓他整個人都要裂開了。

    段山雪這才察覺到有些不對，他握住楊燁冰涼的手，輕聲問：“阿燁怎么了？”

    楊燁抖了抖嘴唇，幾欲失聲，“你，”他喉嚨發緊，咽了口唾沫才繼續道：“堂主沒有寬限，是，是你在……”他沒繼續說下去，接下來的每個字都讓他心痛如割。

    段山雪有些慌，“你怎么……”他頓住了，沒繼續問，只無措的抓揉著楊燁的手，“阿燁，我……”

    楊燁低頭閉了閉眼，轉身就跑了出去。

    “阿燁！”段山雪追到樓梯口，可楊燁頭也不回，眨眼間就跑下樓沒影了。

    段山雪心慌意亂，他就知道會是這樣，楊燁那犟驢似的性子，定是接受不了的。

    外面正是寒風卷雪，夜色深沉。楊燁奔跑在冷寂的街上，這段時間壓抑的所有苦悶已經達到了最高點。

    他是一直奔著楊府的方向跑的，剛才沖出來的時候，只想著無論如何都要把屬于他自己的那份錢產拿到，如果父兄真的不能容他，那也沒有辦法了。

    可就要到楊府門口的時候，楊燁又漸漸慢下了腳步，按照父親和大哥的脾性，此去怕是再無轉圜了。他看著楊府緊閉的大門，兩側的紙皮燈籠在風雪中搖搖晃晃。

    這是他的家。母親早逝，父親雖不甚疼愛他，可到底是他的至親，還有嚴厲的大哥，總幫他解圍的二哥，可愛的小妹……這是生他養他的地方，里頭都是他的親人，不到萬不得已，他實在不想失去他們。

    楊燁攥緊了拳頭，直直的望著楊府的大門，咬咬牙又轉身跑了。

    已是夜深人靜，楊燁呼呼的喘著氣，鼻尖和臉頰被風雪吹的通紅，可身上卻出了點汗，背上的傷越發火燎燎的。

    他站在白府門口，手舉起來又放下，踟躕良久，還是拍響了大門。

    守夜的小廝打著呵欠把大門開了條縫，挑了個昏暗的燈籠出來，問來人是誰。

    楊燁趕忙報上名字，讓小廝去通告白士杰，說是有急事。

    小廝是認識楊三公子的，知道這人與自家公子是好友，只不過天黑，他又睡的迷糊，剛剛才沒認出來。當下他趕忙請楊燁進風廊里等，小跑著去稟告自家公子。

    楊燁沒等一會兒，小廝就跑著回來了，請楊燁去小偏廳里喝茶，說自家公子在穿衣服呢，馬上就來。

    這個時辰差不多都歇息了，白府里很安靜。楊燁深夜打擾很是不安，在小偏廳里走來走去，連小廝端上來的茶水也沒碰。

    “楊兄，”白士杰很快就進了小偏廳，邊走邊系衣襟，“什么事這么急呀？”

    楊燁擠出個局促的笑，“白兄，這么晚來叨擾，實在是抱歉，”他飄忽著目光，忐忑的說，“但我，我實在有事相求?！?/br>
    “你我還客氣什么，”白士杰系好了衣服，大咧咧的拍了拍楊燁的背，“來，坐下說?！?/br>
    楊燁低低的倒抽了口氣，白士杰發現了，奇怪的問：“楊兄怎么啦？”

    “沒事?！睏顭蠲銖姷男α诵?，搭著椅子邊坐下了。

    白士杰坐在茶桌對面，仔細的打量他，“好些日子不見，楊兄清瘦不少哇?！?/br>
    楊燁略點了下頭，沒刻意寒暄，支支吾吾的開口道：“白兄，我來，是……”

    白士杰曲起手指敲了敲茶桌，謹慎的接過楊燁的話，“楊兄，是否暫時有些不寬裕??？”

    楊燁立時對上他的目光，轉而又移開，緊攥著袖口，點了點頭。

    “我這有些私房錢，全湊上約摸能有一千五百兩?！卑资拷芴寡缘溃骸澳阋仓牢夷莻€老爹，雖說我成了親，但他還管著我，怕我出去鬼混惹傅家不悅，銀錢方面拘的緊，目前除了這些，我真是拿不出再多了?！?/br>
    楊燁連連點頭，“不，不用再多了?！彼屑さ目聪虬资拷?，“多謝白兄，只是，這錢可能我要好些時候才——”

    “楊兄！”白士杰打斷他的話，“都說了是私房錢，沒準哪天就讓我老爹發現給沒收了，你盡管拿去用，不必急著還?！?/br>
    楊燁不知該說什么好，一時五味陳雜，只再次鄭重道：“多謝白兄?！彼似鹱郎系臎霾?，一口飲盡了，倒像是在喝酒。

    白士杰瞧著楊燁這個樣子，忽而嘆了口氣，“楊兄，你這，”他頓了頓，斟酌著說：“這都是為了雪君吧？”

    楊燁垂下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白士杰又嘆了口氣，“其實，這些日子對于楊兄你的事，我也有所耳聞，只不過我知道你的性格，也就……”他執起微涼的茶壺給兩人都倒了杯茶，神色倒是少有的正經，“鬧成這樣，值得么？”

    楊燁看了白士杰一眼，又一口飲盡了杯中茶，沉聲道：“值得?！?/br>
    “何必呢？”白士杰很不理解，真心勸道：“像我這樣，該娶妻生子就娶妻生子，我老爹想怎么樣都隨他，家里家外都消停，我想出去逍遙就出去逍遙一把，這樣不自在嘛，何必為難自己呢？”

    楊燁笑了笑，把玩著手里的茶杯，這個小動作是跟段山雪學的，“白兄，是沒遇到那么個人?！?/br>
    白士杰立馬翻著白眼擺手，“我可不想遇到！”他又勾起慣常那種吊兒郎當的笑，“現在這樣多好，家里有賢妻，外頭有知己，膩歪了就換換，豈不美哉？”

    楊燁笑著搖搖頭，“你成親也快兩個月了，都還好？”

    “挺好，”白士杰喝了那杯涼茶，“這五小姐溫柔嫻靜，料理家事也精細，又不會嘮叨我，”他嘿嘿的賊笑，“我很滿意?！?/br>
    楊燁點點頭，扭頭瞧了眼門口，已經很晚了，他準備告辭，可白士杰突然開口道：“楊兄，一千五百兩銀子，夠用嗎？”

    楊燁如實的搖搖頭，低低的嘆了口氣。

    “我倒是想起個事情，”白士杰微微向前探著身子，顯得有點興奮，“你也知道傅家的生意廣，我聽五小姐說，前陣子她三哥在北邊搭上了一位走貨大商，販賣絲布的，利頭很高，我正琢磨跟她三哥說這事兒，不如你也做筆生意試試？”

    楊燁有點動心，“可靠嗎？”

    “傅家人肯定不會騙我，她三哥賺了錢也是真的?！卑资拷馨褍蓷l胳膊都支在茶桌上，認真的給楊燁分析，“我看這一千五百兩也不夠楊兄撐多久，不如你把這錢分用兩處，先少量的倒批貨，得了利再慢慢運作，總比旁的進錢快，用不上多久楊兄就能從這困境里脫身?！?/br>
    楊燁點點頭，這確實是個好出路，但還有些不放心，“那要是賠了怎么辦？”畢竟他現在焦頭爛額，真是承擔不起風險。

    白士杰也知道楊燁的難處，皺眉想了想，“明日一早我就去找她三哥，仔細問問。不過她三哥是懂門道的，咱們跟著他做，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br>
    楊燁徹底活了心思，終于在困頓里找到條出路，“行，”他激動道：“那白兄明日得了詳情，可要趕快告訴我?！?/br>
    “明日我跟她三哥商量完就去找你，楊兄安心等我?！闭f到這白士杰笑起來，又不正經了，“明日我應該是去春碧堂里找楊兄吧？這可真是妙極了，我去談正事找樂子，一舉兩得，哈哈！”

    楊燁也傻兮兮的跟著笑了笑，滿心歡喜，“那我就先告辭了，白兄趕快歇下吧?！彼酒鹕砉傲斯笆?，千言萬語只一句，“多謝白兄！”

    白士杰跟著起身送楊燁出門，“都說了別客套，”他笑嘻嘻的沒個正經樣，又隨手拍了楊燁的后背一下，“你我是什么交情！”

    楊燁抿嘴悶哼了一聲，這后背今晚是真遭了罪了。

    “楊兄？”白士杰探著腦袋瞅他，又莫名其妙的看了看他的后背，“你這到底怎么啦？”

    楊燁苦笑，“晚上被我父親叫回去，賞了頓家法?！?/br>
    白士杰怔了怔，隨后又甚是感慨的嘆了口氣，“我現在倒是真后悔，當初就不該帶你去春碧堂?！?/br>
    楊燁的腳步一頓，看了眼門外的漫天飛雪，“不，”他笑了，轉頭對白士杰輕聲道：“我要謝謝白兄，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