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舊景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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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晏歌已經走至玄水閣院門,步伐忽然踟躇。 師尊……師尊命他禁足一月。他本就惹了師尊生氣,現在進去,也只會令葉忘奕徒增惱意。 若他乖乖聽話,精進修為之后再前往,師尊會高興一點嗎? 他看了一會兒因沾著承諫長老氣息而頗顯森嚴的院門,轉過身去,拖著一道狹長的影子,與這座院落漸行漸遠。 葉忘奕的禁足令并沒有禁止別人前去探望沈晏歌,第二天,他的住處便被敲響。 “大師兄,你的傷好點了嗎?”門外是一張娟麗明媚的臉。女孩眼帶關切,雙手捧著湯罐舉到他面前,“我燉了金燕大補湯?!?/br> “進來吧?!鄙蜿谈韫戳斯醋旖?,讓任楓進了屋。他已經很習慣品嘗小師妹做的各式奇珍,雖然廚藝一直沒什么進步,用料倒一次比一次更講究。在習慣辟谷修仙的玄元宗,怕也就只有任楓愿意花時間在藥膳上了。 他安靜地喝湯,任楓就耐心地坐在對面看著他。她向來很懂分寸,即便大師兄在她面前展露出驚人的、屬于魔道的邪穢氣息,又無故被師尊禁足,但只要大師兄不想告訴她原因,她就沒有開口詢問。 她只問:“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嗎?” 沈晏歌沉吟片刻,倒還真有件事需要任楓幫忙。 “陟阜往南七里,有一萬人骨坑。你能否下到坑底,幫我取被壓在尸骨下的一截殘劍回來?” 萬人骨中埋葬的幾乎都是在上一代魔頭冥無曦劍下慘死之人,光看那漫無盡頭般的尸骨之海,便能想象冥無曦當時有多窮兇極惡,肩上堆積了數不清的孽障。前世沈晏歌因正道各派追殺狼狽逃竄,許久沒有一處安神休憩之地,渾身傷痕累累、窮途末路時,跌入了這處陰森可怖、連鳥獸都不敢靠近的萬人骨,才知曉這段機緣。 他清楚這座尸骨坑看著可怖,其實里頭并不兇險。他在上一世已經很習慣有任楓代他行事;若任楓只是普通的玄元宗師妹,沈晏歌也不會讓她去那種陰森之地,但他見過她追隨自己左右時嗜血殺敵模樣,知她絕非尋常女子。能將一般人嚇得噩夢連連的森森骨林,于她而言與普通石頭無異。 他的小師妹,也當真是個奇人。 任楓聞言果然沒有露出猶豫神色,反而很高興能為沈晏歌做些什么。她彎起眼道:“交給我吧?!?/br> 任楓離開后,他的住處竟然還迎來了一位稀客,葉忘奕的師妹,左婉淑。 “慧蘭長老?!鄙蜿谈杪詭@訝地看著門外的溫婉女子,到底還是將她迎了進來。 左婉淑看他的表情有些奇特,沈晏歌和她交集不多,也并無交好之意,只淡淡道:“不知慧蘭長老難得前來,所為何事?” 畢竟師出同門,左婉淑身上也能見到幾分與葉忘奕相似的凜然氣息,無言看著沈晏歌時,竟讓他生出幾分面對師尊責問時的忐忑。 她終于開口:“你究竟對承諫做了什么?” 沈晏歌眉心微跳,多看了眼左婉淑:“慧蘭長老何出此言,師尊怎么了?” 左婉淑才想問葉忘奕怎么了。 他親自拜訪自己的住處,讓她今后多關照他的大弟子! 從不求人的承諫,竟為一個撿來的弟子向別人彎了腰! 左婉淑聽聞那句請求,原本還為葉忘奕難得造訪而有些欣喜的心驟然下沉,手中的水杯打翻在桌面。 她也算天資聰穎,又與葉忘奕一同修行多年,怎么聽不出這句話代表了什么? 這意味著,葉忘奕自知護不了沈晏歌多久了。 “師兄,”她的情緒變得有些激動,“你要去哪里?” 葉忘奕笑了笑,只說:“我的時間停滯太久,是時候往前邁步了?!?/br> 而他口中的前方,是萬丈深淵! 此番話,左婉淑自然不會和沈晏歌說,她深深吸了口氣:“承諫如何,你難道不知道?” 沈晏歌登時從椅子上站起,想要前往壬水閣。 一道劍影橫于身前擋住他的腳步,劍身如柳,通體水光四溢,正是慧蘭長老的靈劍「魅水」。 “承諫給你下的禁足令,還未到一日,你便要破了?”左婉淑冷冷道,“你就是這么聽你師尊的話的?” 沈晏歌咬了咬腮rou,轉身垂頭道:“弟子知錯。請慧蘭長老告訴我,師尊可還好?” 他那晚離去前將一切收拾妥當,雖做得有些過火,卻也絕無傷身的可能。是在他走后又發生了什么嗎? 見他確實不知情,左婉淑也不好再逼問。 “他無恙,只不想見你?!彼脑捳f到一半,卻見眼前方才還沉穩守禮的承諫大弟子呼吸驀地急促起來,一雙眼立時泛起了紅,竟透出幾分邪戾之色。 她不知道,“他不想見你”這五個字,是沈晏歌最難以忍受的惡咒。 見沈晏歌竟有不管不顧要破戒外闖之勢,她匆忙補充道:“但他掛念你,便托我來看看你?!?/br> 沈晏歌緩慢回頭,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似乎在琢磨她話中究竟有幾分真假。 左婉淑被他看得心頭微跳,只覺沈晏歌處處透著怪異。 他跟葉忘奕之間必定有些什么! 這就是師兄含辛茹苦教出來、到最后都忍不住托人關照的好弟子?! 她勉強用平穩的語氣說道:“我也算看著你長大,你若有什么難處,今后也可告予我知?!?/br> 答應了葉忘奕的事,她自會做到。 只是話里行間,忍不住帶上一絲難掩的怒氣。 沈晏歌倒恢復了冷靜,疏離道:“不勞煩慧蘭長老。如果你來便是為了跟我說這個,那么我已經知道了?!?/br> 說到這份上已經是明顯的逐客令,左婉淑便也沒有再繼續待下去。 在她離去后,沈晏歌到底受了點影響,念了好幾遍靜心訣方才入定。 他難以忍受自己要從別人口中推測師尊的狀況,尤其對方還是左婉淑。但禁足令是師尊下的,他可以違背與任何人的諾言,唯獨葉忘奕的不行。 他強忍著滿腔掛念,硬生生在屋內撐到一月期滿。 只沒想到葉忘奕竟做得這么絕,說要他禁足一月,便真的一月沒有前來看他一眼。 墨發白衣、皎如玉樹的身影神色匆匆往玄水閣趕去。 重生以來緊趕慢趕的修行,他不是在漫無目的摸索前行,而是踏著前一世用無數鮮血鑄出的道路,日行千里。這一月沉心閉關更將他的氣髓洗煉沉淀,經不同小世界氣運沖刷的神魂徹底融入這具年輕的身體。他不再是剛成年的沈晏歌,而是經歷了一世背叛、又在小世界沉浮數載,背負了所有的魔道第一人。 正道與魔道的氣息在他體內各據一方,互相平穩運行著,他身上不僅有著屬于正道修仙者的清瀲,又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魔族妖冶,如水墨畫中摻了一抹朱紅,愈發奪人眼球、熠熠生輝。 在這張絕塵的臉上,卻并無絲毫高興的影子。 比起師尊一個月沒有來看他的怨懣,擔心更占了上頭。這段時間他除了閉關,便是在思念師尊。蠱毒未除,即便有儲他的精水,到底與真槍實干的rou體交媾不同,葉忘奕真的能撐這么久么? 他在玄水閣門前站定,那張臉忽然失去所有色彩,面色慘白! 玄水閣中寂靜無聲,葉忘奕并不在這里。 沈晏歌聽到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前世揮之不去的夢魘再度浮現在自己眼前。 師尊,別不要我…… 他腳下踉蹌一步,改往掌門殿而去。 掌門……公儀弘懿一定知道葉忘奕在哪里! 這次就算他不肯說,他也要逼他開口! 前往掌門殿要穿過玄元宗弟子長廊,一路上,各色目光向他聚集而來。 在哪個小世界他都是眾人視線的中心,本已很習慣被人注視,這次的注視卻讓他慢下腳步、眉心蹙攏。 眾人的視線,帶著與前世如出一轍的猜忌與排斥。 他隱藏到現在、經師尊竭力守護的秘密,不知何時再度暴露了。 他已經來到掌門殿前,側過身,背后退路已被一眾弟子圍堵,他們中很多人在一月前還殷切圍繞在自己身側,想與自己拉近關系,此刻卻手持佩劍,滿臉戒備與鄙夷地看著他。 沈晏歌轉過身去,公儀弘懿正緩步從掌門殿出來,身后跟著慧蘭、慧和、承鑠三位長老。左婉淑看沈晏歌一眼,臉上有焦急矛盾之色,卻無法阻止公儀弘懿開口:“玄元宗竟藏有魔道血脈,沈晏歌,為防生變,還請你諒解,配合門派行事,若最終鑒別你無害,定會還你自由?!?/br> 說著,有兩名護衛上前,便要沒收沈晏歌身上的符咒與佩劍。 一切情景,包括公儀弘懿冠冕堂皇的一席話,都與前一世相差無幾。 因太過荒謬,沈晏歌輕笑出聲。 前世他信任他們,將一切全盤托出,竟真的相信自己會有沉冤得雪、被人理解的那一天。最終換來的,卻是各大門派的集體追殺。 經歷過背叛而千瘡百孔的心,連傷口都未愈合,猙獰淌著血,怎么可能還容得下他們? 人群中響起一聲焦灼呼喚:“大師兄!” 此時誰還敢在人群前與沈晏歌表露親近?眾人紛紛朝出聲方向望去,只見一個嬌麗身影,還帶著長途跋涉的風塵疲憊,奮力向中心的人影擲去一物。 那是一截銹跡斑斑、殘破不堪的劍,比起劍,或許用鐵片稱呼它更為合適。 看清任楓朝沈晏歌扔去的東西,眾人臉上不由露出嘲諷神色。 這小師妹,是在用這種方式折辱昔日的師兄,與他宣告斷絕關系嗎? 另一個高大俊朗的身影越過人群來到任楓身邊,帶著復雜的情緒質問道:“師妹,你這段時間去了哪里,你在對沈晏歌做什么?” 他鮮少有對任楓用這種語氣說話的時候,分明想要關心對方,理智卻與情感斗爭,讓他根本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任楓分神看向他,眼底有不確定的憂色:“二師兄?!?/br> 她在萬人骨坑徘徊數日,只尋到這截殘刃,她不確定到底能不能幫上沈晏歌的忙,又擔心他久等,只能匆匆返回。 “你管我叫二師兄,便是知道自己還有個大師兄了!”宇文甫咬著牙,勉強自己對心悅的女孩露出嚴厲神色,“連你也不相信大師兄?” 沈晏歌接到了任楓扔過來的劍,自然也看到了往任楓靠近的宇文甫,而宇文甫對任楓責問的一席話,卻讓他微微怔了怔。 他這個師弟的態度,與上一世不同了。 前世他被玄元宗排擠孤立時,他們兩人正接了除魔委派離開了門宗,直到他在逃亡途中,才撞上已經了解一切,前來尋找他的二人。 當時宇文甫臉上有糾結之色,但在聽到任楓毅然要和沈晏歌一起離開之時,那份糾結便隨即轉為了嫉憤。 他向他舉起了劍。 那時沈晏歌還沒有如今的實力,又受了傷,即便有任楓相助,若是與他對戰也討不到好。就在三人僵持之時,遠處傳來魔氣波動,大概是又出現了魔界裂縫,隱隱傳來百姓的呼救聲。宇文甫望著沈晏歌與任楓,握著劍的手不住微顫。半晌,他終于收起劍,轉身快步往呼救的方向趕去。 師兄妹三人,自此殊途。 這一世,宇文甫沒有對他舉劍。 很多事都不一樣了。 沈晏歌緩緩撫過掌心殘刃,輕笑哂道:“我并未害同宗一人,你們卻將我視為洪水猛獸;既是如此,我若不做點什么,豈不辜負了你們這番猜忌!” 他抬眸瞬間,玄色氣流自他體內爆發,徑直撞上向他撲來、要奪他武器的兩名護衛! 那兩人只覺五臟六腑被重錘擊過,在身體不受控制飛起的同時,噴出大口血來! 見沈晏歌動手,所有人變了臉色。 “那是……魔氣!” “他果真能驅使魔氣,他是魔修余孽!” “除魔衛道,義不容辭!” 任楓與宇文甫根本來不及阻攔,越來越多的人施訣朝沈晏歌擊去,一時招式漫天,遮蔽風塵,即便是長老,在這番密集的攻勢下也勢必會受傷。 以圍剿之名聚攏在沈晏歌身邊的那圈人忽然渾身一滯,接著胸膛濺出大量鮮血。他們面露不可思議的神情倒地,只余當中依舊穩穩站立的挺拔身影。 那人的純白衣衫被染紅大半,愈發邪魅,一張臉美得攝人心魄。他握著殘刃的手臂筆直前伸,那柄殘破不堪的劍竟將濺射其上的鮮血盡數吸收,只見銹斑層層脫落,露出通體淡白、幾乎透明的劍刃,所有人都在同一時間聽到了萬千魂魄的凄慘哭聲,如怨如訴,百般掙扎不得解脫。 聽到這番怨魂哀泣,就連公儀弘懿都變了臉色,往前踏出一步。 以成千上萬的怨魂鑄成、用不計其數的鮮血喚醒,這柄劍,就是前世助沈晏歌累下重重業障的邪武,「魄唳」。 自此世間大能,再無人能擋他左右。